在北京城的时候,张丁征对陈平说了那么多。
可不单单只是为了陈平日后有个归宿。
他也想着早些跟大皇子拉上关系,日后不管是行商,还是,当官,都好说吗。
南洋的地图,也不是很容易搞到的,这个时期,也只有总督府,大明北京方面有。
而张丁征手上的地图,可以说比总督府,北京方面的都要详细。
最为重要的是……
人员情报。
这个时候的朱常洛到了南洋。
他是有名头,按照道理来说,他来到了南洋,就是南洋的王,说一不二的王。
可这是原则上的。
聪明人都知道,原则上的事情,有的时候最不讲原则。
就比如大明朝英明神武的陛下,还经常对着百官说,百姓才是朝廷的主人,是大明朝的主人……可是,满朝文武,都明白谁是主人,谁不是主人,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
朝廷经略南洋已经十多年了。
利益共同体早就形成。
叶梦熊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到大明去,即便他是真的一心为公,因为大明在南洋的统治,需要稳定……
但在庞大的公心下,难道不允许别人有一点点私心吗。
南洋的环境,气候 ,还有说一不二的地位,难道对叶梦熊就真的没有一点吸引力吗?
所以。
朱常洛到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权限划分清楚。
如果,他在短时间内没有划清楚,那以后,一定是一场糊涂账……
在陈平的注视下,康王殿下合上了册子,那声轻响在寂静的偏殿内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向依旧恭敬肃立的陈平,手指在那光滑的牛皮封面上轻轻摩挲。
“陈大使,”朱常洛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此物……甚好。张丁征与你,确实用心了。”
他没有用“有心”,而是用了“用心”二字,其中的认可与分量,陈平自然听得出来。
陈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适时地流露出被赏识的激动与谦卑,深深一揖:“殿下明鉴,这献给殿下的第一件贺礼,关乎殿下基业根本,臣等……不敢不用心!”
朱常洛微微颔首,将木匣交给身旁的太监,吩咐道:“好生收着,置于书房案头。”
这个举动,无疑表明了他对这份礼物的重视。
“你的心意,本王知晓了。本王乏了,你先退下吧。”
“臣,谨遵殿下谕令!臣告退!” 陈平再次躬身行礼,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偏殿。
陈平离去后,朱常洛并未立刻起身。
他独自在偏殿中又坐了片刻,殿内熏香的青丝袅袅盘旋,窗外传来南洋特有的、带着湿热气息的微风,拂动殿角的纱帘。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而静谧的光斑。
这南洋的黄昏,与北京城的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庄严肃穆,多了几分慵懒与神秘。
他缓缓站起身,走出偏殿。
早已候在外面的贴身小太监王瑾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殿下,您吩咐的静室,奴婢已经带人布置妥当了,就在寝殿东侧的‘澄心斋’,按您旧日的习惯,一应物件都已齐备。”
朱常洛“嗯”了一声,并未多言,信步朝着澄心斋走去。
道房乃是朱常洛修持静坐、涵养心性的私密之所。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南洋特有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极其简朴,一桌一椅一蒲团,靠墙设有一张云床,用于静坐休憩的窄榻,墙上悬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道德经章节,笔法空灵飘逸。墙角青铜兽首香炉中,一缕青烟正笔直上升。
窗明几净,窗外是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竹林,晚风穿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幽静。
多少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清净。
在王瑾的服侍下,朱常洛褪下亲王常服的外袍,只着一件宽松的素色道袍,走到蒲团前,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他并未进行复杂的科仪,只是调整呼吸,意守丹田,让自己纷乱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
脑海中,今日抵达南洋后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港口盛大的迎接仪式、叶梦熊沉稳的面容、女真骑兵的剽悍、土人首领谄媚又复杂的眼神、西洋使节虚伪的贺词、陈平献上的那本堪称“南洋攻略”的珍贵册子、还有锦衣卫昝文魁提到的汉土矛盾……
这些信息庞杂而汹涌,在他脑中碰撞、交织。
他需要在这方寸静室之内,将它们梳理清晰,化为自己治理这片疆土的方略。
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
当朱常洛再次缓缓睁开双眼时,窗外已是星斗满天。
他维持着打坐的姿势未变,眼神却已是一片清明,深邃如同这南洋的夜空。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颈,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些许自嘲的苦笑,低声自语道:“呵……真是,好久未曾用过脑子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用,猛地用一下,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这声感叹,并非疲惫,而是一种久违的、投入棋局后的亢奋与专注。
在北京城时,他是谨小慎微、远离权力核心的康王,很多时候无需他动脑,也轮不到他动脑。
而如今,在这遥远的南洋,他是说一不二的藩王,是这盘复杂棋局的执棋者之一。
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万千生民的命运,影响他朱常洛这一脉未来的兴衰。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被动承受命运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他主动为自己谋划的时候了。
这南洋关乎权力的棋局,他既然已经坐下,便绝不会轻易离席……
陈平离开了康王府,并未返回驿馆,而是乘坐马车穿行在南洋城华灯初上的街道上。
南洋的夜晚比北京城来得更急,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白日的湿热,夹杂着香料、海腥和各种热带花朵混合的复杂气味。
马车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座位于城南富人区、门庭并不显赫但守卫森严的府邸前——张府……
门房显然认得他,并未多问,径直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书房外。
书房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正伏案查阅账册。
“东家,陈大人到了。”门房通传后便悄然退下。
陈平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进入书房。
书案后,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圆润、眼中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的男子抬起头,正是皇家商号总商、实际掌控着大明海外贸易庞大网络的张丁征。
“回来了?”
张丁征放下手中的毛笔,靠向椅背,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坐。说说吧,咱们康王殿下,对那份‘薄礼’,是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