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听见帐外喧嚣,宋韫初也提不起半分气力,侧首望向身旁昏睡的林尽染,眼角倏然滑落泪滴。
帐帘微动,几道黑影裹挟着夜气迅速潜入。两人本就赤身露体,待她惊觉时,连抓件衣物遮掩的机会都无。瞥见榻边半垂的月白轻纱,她强忍着下身撕裂般的痛楚,勉力扯过遮住私隐,指尖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
当一老妪凑近榻前,烛光在她汗湿的肌肤上投下细碎阴影。
宋韫初别过脸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行医多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般屈辱的姿态,被人当作案板上的鱼肉审视。喉间顿时涌起酸涩,却只能将呜咽压在齿间,任凭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枕上。
老妪缓缓直起身,吩咐道,“伺候林御史、宋姑娘更衣!”
言毕,她便匆匆离开,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一角,屈身钻了出去,又极快地放下帘角,任谁也瞧不清,这片刻间隙里帐中春光是否泄了半分。
诸公虽然好奇这帐中女子究竟是何人,可若当真是昭楚公主,他们这看上一眼,也就甭想活着走出白鹿原。
皇后寒着脸叱问,“慧蓉,帐内到底是谁?”
老妪战战兢兢、欲言又止地答道,“回禀皇后,是林御史,还有···还有···宋,宋姑娘。”
这磕磕巴巴的应答,反倒叫人疑心,如是倒衬得里面那位不是宋韫初了。慧蓉跟在皇后身边十数年,何时这般口齿不清过?倒像是嘴里含了块热炭,烫得说不出那金贵的名字。
诸卿之间不由地面面相觑,此事怕是要闹大了!
“当真?”
老妪垂首,用力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皇后牵扯着嘴角,好让自己看起来温和自然一些,但还是不免显得有些一本正经地说道,“既如此,替染之更衣后,先将他带去陛下的行帐。”
老妪很是配合地接话,“那宋···宋姑娘又该如何处置?”
皇后的声线骤然冷下来,“宋姑娘替承琰费了不少心神,林御史又如此不懂怜香惜玉,还是先让她歇着吧。今夜且先审······”
然话音未落,昭楚款款从夜幕中走来,敛衽万福,“儿臣昭楚向母后请安!”
“昭楚?”
虽说天色渐暗,来人面上虽覆着面纱,可皇后这一声轻呼无疑是坐实她是昭楚公主的身份。
若帐外站的是昭楚,那帐中与林尽染共处之人······就当真是宋韫初?
幸而皇后自始至终也未直指帐中之人是昭楚,只在言辞间引导众人猜疑。这把火终究烧不到她的身上。
皇后盯着昭楚看了许久,忽而开口,“你将和铃留在染之帐外作甚?”
昭楚垂眸应答,声线清润如泉,娓娓道来,“回母后,今日林御史为救太子殿下受了伤,儿臣本熬了些养生粥聊表谢意。不承想竟有宵小之徒趁儿臣不备,在粥里下了药。宋姑娘为救林御史不得已委身,儿臣未免旁人叨扰,这才命和铃在帐外看守。”
“那你方才又去了何处?”
“儿臣一直在帐内歇息。”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总不能亲自望风吧?
昭楚的出现确实打乱了皇后的考量,但到底是有多年的养育情份在,无故牵连也实非她所愿。况且她的目标本就是林尽染和三皇子承炜,刺杀太子的元谋已然有指向二皇子承熠的趋势。即便昭楚有意要为林尽染开脱,却恰好给了皇后将‘家事’升格为‘国事’的由头。
皇后又兀地问向韦邈,“韦太师德高望重,不妨一同去御前分辨?”
“老臣年齿衰迈,此刻头晕目眩,实在乏累得紧,望皇后殿下见恕。”韦邈弓着背后退半步,声线里添了几分浑浊的老态,“当下既有公主殿下证言,老臣也就放心了。”
韦邈似泥鳅一般滑溜得很,既然昭楚公主声称林尽染是被宵小下了药,那和奸的罪名便有待商榷,既是如此,又何必亲自听这场陈词辩白。况且,与其说是分辨真相,倒不如说是皇后与其他两位皇子之间的较量,韦府还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慌忙站队。
皇后皮笑肉不笑道,“是予思虑不周。更深露重,太师焦心劳思,确该早些歇息。来人,送韦太师回营!”
韦邈长揖到底,银髯垂落如帘,掩去眼底明灭的锋芒,“谢皇后殿下,老臣先行告退。”
皇后素以贤德标榜,韦邈年事已高,又是帝师,若是强留他听审,未免不通人情。何况太师摆明是为证实林尽染德行无亏,而今已有昭楚的佐证,他自然会寻机离开。
至于其余公卿,多半是与林尽染或是韦府交好,否则也无名目劝动他们前来探望。见韦邈借口离开,众人当即心领神会,此时若再滞留,那便是当真不懂朝堂生存的进退之道了。
······
皇后将人带进行帐时,帐外禁军如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帐内却只余楚帝阴沉着脸抚额,孙莲英垂手侍立,二皇子与三皇子已跪得膝头发麻。
楚帝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色沉沉,“你们难道不想给朕一个解释?纵是林尽染色令智昏,也不至于在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胡来!”
可话已至此,三皇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父皇明鉴。染之血气方刚,且一向风流成性。他府里的二夫人···不,元娘子,不就是青楼出身么?前些时日替安乐居的昭儿姑娘赎身,也是闹得人尽皆知······”
他不敢说得太露骨,生怕被二皇子揪住话柄,只盼父皇能念在父子情分,借坡下驴。毕竟当年太子与林明礼的‘轶事’,不也是这般轻轻揭过么。
楚帝轻叹一声,抬手摆了摆。
孙莲英立刻趋步上前,对着三皇子恭谨躬身,讪然道,“殿下,老奴得罪了!”
话音未落,‘啪!啪!啪’的掌掴声骤起,一连十几下,直打得三皇子面颊红肿、嘴角渗血,直到皇后领人进帐,才喘着气停住。
楚帝冷哼道,“朕有说要停手么?”
孙莲英刚要再举起手扇下去,皇后开口制止,“陛下息怒,不知承炜有何过错,臣妾斗胆向陛下讨份恩典。”
目下的这番场景,自然不会是演给皇后看的。昭楚未在林尽染行帐内的消息,早已有人密报楚帝。可终究是老三妄图污蔑林尽染与昭楚有染,当下公然教训三皇子,无非是给昭楚出一口恶气,使其顾念兄妹情份,将事端截于此间。
昭楚上前,跪伏在二皇子旁侧,郑重稽首,“儿臣有一事启奏,恳请父皇做主!”
还不得楚帝开口,她已然先发制人。
显然,即便楚帝有意提醒淡化此事,可她依旧不依不饶。
帐中气压骤沉,楚帝面色愈显冷肃,却只淡声道,“昭楚但说无妨。”
“儿臣状告三皇兄、三嫂私用禁药——相思烬,图谋损毁儿臣与林御史清白。”
昭楚示意和铃将那红枣桂圆粥呈上来,又言道,“儿臣为感谢林御史搭救太子恩情,特地熬煮药膳粥。期间唯有三嫂与儿臣接触,故儿臣推断是她趁儿臣不备,偷偷下药,险些坏了儿臣与林御史的名节······”
“昭楚,父皇面前可不容你胡说!”说话间,豆大的汗珠从三皇子额间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洇湿了衣领。
“胡说?三皇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昭楚,刚刚那些不过是你的推断罢了!”三皇子的声音微微发颤,但他依旧在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相思烬确为禁药,可既是禁药,吾又从何得来?其次,三嫂平素就与昭楚你颇为亲厚,你若是以此推断她趁机下药,未免令人心寒?再者,昭楚既是要感谢林尽染搭救太子殿下的恩情,特意熬了药膳粥已然是对他莫大的恩赐,又何故亲自送进他的行帐?”
这一连串的质问有如疾风骤雨,可言语间总算是中规中矩。三皇子纵是暗指昭楚逾矩,却始终未敢给此事定性。
诚然,昭楚也并未有他想象中那般手足无措。
“请父皇允准,召三皇妃当面对质。”昭楚一面说着,一面目光如刀,直直逼视三皇子,语调如冰,“儿臣手里还有人证!”
楚帝不由自主地轻轻揉捻指尖,眸光略有审视地盯着昭楚,暗叹这个女儿比往昔所见更显强势果决,竟隐约有了几分他记忆中那袭红衣的影子。
可她一向有主见,且最识大体,这始终不会变!
楚帝眼眸微闭,面颊上透露出一丝于心不忍,顿觉喉咙干涩得发紧,言简意赅地应道,“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