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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沈怀信紧盯着流光的眼睛,那冰封的深潭依旧平静无波,坦荡得让他心中的疑虑无处着力。

那股因她脱离掌控而升起的躁怒与猜忌,在这滴水不漏的应对面前,竟被生生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深沉的、无处发泄的憋闷。

良久,沈怀信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他不再看那袖口的污渍,目光转向流光略显疲惫的眉眼,声音里的冰冷退去几分,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掌控感:

“既是如此,日后离那些粗鄙之物远些。夜深了,早些安歇吧。” 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依旧是主宰者的高高在上。

“谢殿下体恤。” 流光微微屈膝,不再多言,青碧的身影从沈怀信身侧滑过,沿着灯火通明的游廊,向内院深处行去。

流光步履平稳,衣袂上那点被“血迹”沾染过的暗褐,在灯火下已几乎不可见。

沈怀信站在原地,目送那道清冷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方才那番滴水不漏的应对,非但未能打消他心底那根刺,反而像一根更细更韧的丝线,无声地勒紧了他的疑心。

流光……如同一株覆雪的寒梅,看似清绝易折,实则根须深扎,难以撼动。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捻过方才拂过她发丝的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柔顺、冰冷的触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清冷梅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暗深处的铁锈与草木腐朽的气息。

这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刻在了这个夏夜的回廊深处。

夏夜沉闷的燥热被隔绝在菱花窗外,寝殿内却并未因此而凉爽几分。

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如同杯水车薪,艰难对抗着空气里沉甸甸的、属于权势的压抑。

鎏金烛台上,几支红烛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室内陈设镀上一层暖融的金红,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冰冷暗影。

流光已卸去繁复钗环,只着一身素白柔软的寝衣,乌发如瀑垂落肩头。

她侧身卧于宽大的紫檀拔步床内侧,面朝里,背影在烛光下勾勒出清冷孤峭的线条。双眼闭着,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已然沉入梦乡。

殿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丝走廊里更浓重的暑气,随即又迅速合拢。

沈怀信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他亦已换下蟒袍,只着一身墨色暗纹的常服,挺拔的身形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带着压迫感的影子。

他并未立刻走向床榻,而是在门口站定,目光沉沉地扫过室内。

冰鉴的冷气,红烛的暖光,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清冷梅香……以及,那锦帐深处,看似毫无防备的清瘦背影。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夜行的毒蛇,踩在厚软的波斯地毯上,几无声息。

行至拔步床前,他并未言语,只是抬手,一层层放下厚重的云锦帐幔。

金红的烛光被层层阻隔,帐内的光线骤然变得幽暗、暧昧,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滞。

床榻微微下陷。沈怀信带着一身松墨的冷冽气息,在她身侧躺下。

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感受到彼此身体散发的温热,却又隔着一段不容忽视的、冰冷的空气。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冰鉴里冰块融化时掉落偶尔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啪嗒”声。

流光依旧维持着面朝里的姿势,背影纹丝不动。她闭着眼,感官却在幽暗的帐幔内被无限放大。

身侧传来属于另一个强大存在的体温和气息,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带着试探与掌控,沉沉地笼罩下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沈怀信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她背脊上寸寸逡巡,穿透薄软的寝衣,试图窥探她冰封之下的真实。

时间在粘稠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充满了无声的角力。

终于,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落在了她的肩头。

流光的身体,在那手掌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沉睡的冰面被投入石子,激起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但这紧绷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没有回头,没有睁眼,只是在那只手掌带着试探意味、缓缓顺着她肩头滑向手臂时,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被扰了清梦的慵懒和顺从,微微侧转了身体。

动作幅度极小,却恰到好处地改变了姿态,从完全的背对,变成了微侧。

她的面容依旧隐在枕畔的阴影里,长长的眼睫在幽暗光线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沈怀信的手掌停在了她的手臂外侧,隔着薄软的素绢寝衣,能清晰感受到她手臂线条的纤细与……那冰玉般的凉意。

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极其缓慢地滑过她小臂的曲线,最终,落在了那宽松袖口边缘——正是白日沾染了那点暗褐血迹的位置。

时间在指尖的摩挲中变得无比漫长。

沈怀信的指腹温热,按压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那层薄绢,灼烧到她的皮肤,灼烧到她冰层之下竭力隐藏的一切——冷宫的血腥,质子的幽绿眼神,祝斯年那深不可测的古井之眸……以及那丝被强行压下的、源自愧疚的寒意。

终于,那只手离开了袖口。并未再向下探索,也没有收回,只是转而覆在了她的腰侧。掌心宽厚温热,隔着寝衣,传递着一种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占有姿态。

流光的身体在沈怀信手掌覆上腰侧的瞬间,再次极其细微地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依旧闭着眼,却微微调整了颈项的弧度,让额角一缕碎发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可能泄露情绪的眼尾。

她的呼吸依旧平稳绵长,如同沉睡的深潭,唯有那置于锦被之下、紧贴着身侧的手,指尖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深深陷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用以维持这冰封表象的完美无瑕。

沈怀信的手臂收拢,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更紧地揽向自己。温热的胸膛贴上她微凉的脊背,属于他的松墨气息瞬间侵占了她的呼吸。这拥抱看似亲密,却带着锁链般的禁锢感。

他在她耳后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被压抑的、近乎耳语的沙哑,混合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睡吧。”

两个字,如同命令,也如同宣告着这场无声试探的暂时休止。

流光没有回应,只是在那禁锢般的怀抱里,顺从地、更深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寻到了安全的港湾。她将脸颊更深地埋入枕畔的阴影,眼睫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帐内重归死寂。红烛在帐外无声燃烧,烛泪缓缓堆积。

冰鉴的冷气依旧艰难地对抗着两人紧贴身体散发的温热。沈怀信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似乎真的沉入了睡眠。

唯有流光知道,自己冰封的躯壳之下,那根绷紧的弦从未放松。

背后紧贴的温热胸膛如同烙铁,袖口处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探究的触感。

鼻息间,那松墨的清冽之下,似乎总有一丝极淡、极顽固的、来自冷宫废墟的铁锈与草木腐朽气息,如同幽灵般萦绕不去。

她闭着眼,如同最完美的玉雕,在锦衾之下,在这看似亲密的禁锢之中,无声地对抗着整个沉甸甸的、充满猜忌与危险的夏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