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星,在刚刚建好的玻璃花房中,星期日躺在繁育星神的腿上沉沉的睡着,他似乎真的累极了。
花房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水零落的滴答声刚好成为了令人舒适的白噪音,这种天气,很容易让人陷入深睡。
星期日呼吸平稳,但眉宇间却仍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在睡梦中,他依旧努力寻找并承托着那理想中,一片乐园的重量。
虫母靠在一棵巨木上,祂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星期日的发丝,那双金粉异色的眼瞳眨也不眨的看着星期日贴在祂小腹上的脸。
「我此生,唯有我的族群,我的子嗣……还有你,真实的爱着我,这些情感,足以支撑着我,完成与祂们的约定。」
「我会死,但你会活下去,我的孩子们也会活下去。」
「只要牺牲繁育,这片寰宇中所有的生命,就都能很自由的活下去,那我又有何种理由不去做这件事呢?」
虫母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即便那双眼里充斥着对这个蠹星的不舍,对血脉的眷恋,以及祂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对星期日的爱慕。
但祂依旧平静的叙述着如同遗言一般的话语,仿佛陈述着一些与己无关的真理。
然而,一颗荧蓝色泪珠,终究还是不受控制的从祂的眼角滑落,无声的坠下。
就在泪水即将掉落到星期日脸上时,虫母才仿佛如梦初醒般的伸手接住了那颗水珠。
没有让这滴蕴含着繁育力量的血泪打扰到星期日的睡眠这件事,让祂松了口气。
虫母伸出原本垫在星期日后脑的另一只手,轻轻的描摹着星期日的眉眼,脸颊,脖颈,最后,放在星期日肩膀上。
好似这样就能将祂的王虫永远的拢在祂怀里,并藏在祂的庇护下。
「但,为了给你一个足够让你狠下心来抹杀我的理由……我需要先成为,这片寰宇的灾难。」
虫母的手向外侧伸去,然后任由那滴血泪顺着指尖滑落,滴入巨木旁的草丛中。
然而,就在那滴血泪触及地面的瞬间——
嗡……
蠹星的大地忽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花房外的土地开始剧烈震颤。
绿色的茵茵草场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裂,肥沃的土壤翻滚着,被从深处涌出的东西彻底覆盖。
是虫群。
但并非虫母那些闪耀着琉璃般光泽,拥有智慧与情感的孩子们。
这些是从祂意志的死角,从她被迫摒弃的残躯的恶疮中催生出的造物。
它们拥有黑红色,毫无美感可言的身躯,如同腐烂血肉与硬化淤泥的混合体,密密麻麻的从地底涌出,瞬间覆盖了蠹星残存的绿意。
它们的口器疯狂叩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无法闭合的下颚滴落着腐蚀性的津液,将大地灼烧出阵阵青烟。
它们浑浊的眼瞳中,映不出任何理智的光,只剩下最原始,最令人不齿的贪婪,难耐的饥渴,未明的混沌以及那迫不及待的杀戮欲。
它们没有丝毫美感的身躯蜿蜒匍匐在蠹星的土地上,如同朝圣般,向着它们诞生的源头,深深的,卑微的低下自己丑陋的头颅。
花房里还是一片寂静,柔和的雨声没有丝毫变化,可这已经是蠹星上仅剩的绿地了。
虫母抬头向上看去,祂的视线无限拔高,高到能俯视这片由祂亲手创造的,移动的地狱。
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厌恶,也无怜悯,只有一片完成必要步骤后的沉寂。
「生于我死躯恶疮中的孩子们……
去向这片寰宇,展示蠹星从未显露过的獠牙。
去成为,那推动命运的罪恶。
去……屠杀,你们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吧。」
祂的命令,如同最终审判,冰冷地降下。
轰——!!!
无尽的虫群发出了震天的嘶鸣,那是对蠹星公主终于要对寰宇掀起征伐的协奏曲。
它们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冲天而起,撕裂蠹星的大气层,化作无数道黑红色的流星,射向宇宙的各个角落。
它们的第一个目标,或许是就是邻近的,毫无防备的和平星球,但蠹星附近,只有那条能源星球形成的小行星带。
所以,它们只能继续远行。
而在它们身后,蠹星正在死去,绿色的家园被黑红色的潮水吞没。
雨,下得更大了,原本清澈的雨水,现在却混杂着灰烬,血腥和腐蚀性的液体。
可这格外冰冷的雨,仍在花房的玻璃上砸出了些许温柔。
星期日仍沉沉的睡着,他对窗外正在降临的,由他所爱之人亲手开启的末世,一无所知。
虫母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就像是在守护着此刻仅剩的安宁,祂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星期日来说必将是残酷而痛苦的。
但,时间已经不多了,虫母收回手,轻轻的触碰心口的疤痕,那是祂的小蜘蛛诞生的地方,可祂已无法再感受到那孩子的生命波动。
这也意味着,祂已经被推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地步。
虫母略有些失神的喃喃低语,祂的手轻轻抚摸着星期日的耳羽,就好像能想象得到,星期日张开祂背后的羽翼,飞向无垠天空的那一天:
「我的小鸟儿,我自由的小鸟儿,你要爱上我,然后抹杀我。
最后这世上只会留下一只孤独的小鸟儿,但是没关系,我给你备好了可以酣睡的云,为你降下令众生解渴的雨。
我死后,这整片寰宇,都将是你的乐园。
我的小鸟儿啊,飞吧,飞吧,离开这片伤心之地,也一定要忘了我这个,让你落泪的人啊……」
爱是预谋,是牺牲,是馈赠,是放手,正如那些正在经历死亡的生命,他们不过是被尚未死去的生命现有的认知排斥了出去。
而爱能让这种边界消失。
当星火甘愿坠入永夜,当辰砂环抱残缺的月,一成不变的穷途将崩裂为通往万千可能的星屑。
当神性在弑爱中碎裂,当信徒于抹杀中明悟,温暖的朝阳便会于末路尾端升起,为所有选择驻足守候。
花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的脆响,和星期日平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构成这方寸之地里最后的,如同谎言一般的安宁。
虫母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重新将目光落回星期日的脸上,祂是那样专注,仿佛要将爱人的轮廓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祂俯下身,在星期日的额间,落下一个比羽毛更轻的吻。
这似乎是一个告别,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祝福……
但虫母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个吻,祂的脸上尽是茫然,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的进行,为何祂的心中会如此空荡?
「……我还,真是自私啊。」虫母的瞳孔轻轻一震,祂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仿佛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挤出来的一样。
祂脚下的命途,再一次扭曲了祂。
扭曲了祂的爱,祂的精神,甚至是祂现在这具躯体。
然而,祂却固执的用着这样扭曲的形态,艰难的向在祂怀中安睡的王虫,吐露着几乎要把祂撕裂的爱语:
「明明,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
也正是虫母恍惚的这一瞬,星期日原本平静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接着,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
他或许听见了,虫母这样想着,扭曲的躯体逐渐变回那温柔又美丽的模样。
又或者,仅仅是,这清澈而纯粹的灵魂本能的,为即将到来的,撕心裂肺的永别,提前流下了眼泪。
虫母凝视着那滴属于星期日的泪,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最终,祂只是更紧的,却又无比轻柔地拥住了他。
花房外,是即将席卷这整片星海的灾厄。
花房内,是罪魁祸首与行刑者相拥的,如同倒数计时般的静谧。
雨,一直下。
冲刷着罪恶,也滋养着悲伤。
为一场盛大的牺牲献上挽歌,也为一个崭新的黎明,以静默抬升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