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正月十六,春寒劈面撞上返京人潮。
阳城南站穹顶高阔,晨曦透过玻璃幕墙斜斜切进大厅。
似一瓢融化的金箔,将光洁的地砖泼得锃光瓦亮。
新站自投入运营以来,各部门配合默契、运转顺畅。
司恋因工作表现优异,经组织考核,已被任命为贵宾厅副主任。
单位里环境敞亮,同事关系融洽,食堂又好吃。
司铁妞儿虽已进入孕中晚期,但仍坚持在岗,暂未申请休假。
她整日挺着浑圆的孕肚在站内来回穿梭,脚步虽比从前慢了些,却丝毫不见慵懒松散。
美其名曰,带薪遛弯。
当然,舒坦是没状况的时候。
如遇投诉,处理起来难免麻烦。
这不,一趟开往燕城的复兴号因设备故障延误,立时引起旅客抱怨无数。
-“确认区间信号干扰,接触网受强电磁影响,正在排查第三方设备。”
--“好的收到……”
调度室内,司恋和上级沟通完延误处置方案,立时抄起对讲机开始布置工作——
“各岗位注意,G498预计晚点47分钟,现启动三级响应……客运组立即循环广播延误信息,疏导旅客至休息区,避免检票口人员聚集……后勤组确保热水及充电设备供应,服务台增配改签引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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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恋指令刚落,调度室玻璃门就被撞得嗡嗡响。
客运员小祁一手攥着口罩,一手握着对讲,开口即是呼哧带喘:“司主任你快去瞅一眼吧!东区有个小孩儿一直搁那滑滑板,他爸往边上一站、谁也不敢管。
我过去劝阻,结果那大佬眼皮都没抬,就四个字甩给我——‘这边没人。’
诶嘛那低音炮把我轰的呀!
那周围有没有人我还看不着吗?!
关键是没人咱大厅也不是游乐场啊!”
‘呲呲~~’
小祁话音刚落,对讲机又开始刺啦作响。
留守现场的客运员小杜穿过电流夸张汇报:
“救命呀恋姐!东区有个滑板小子,他爸瞅我一眼就吓得我浑身发抖!
那架势就跟问我要钱还是要命似的!
那一身煞气,感觉一把就能把我囫撸葫芦岛去!”
司恋早在小祁提到‘滑板’时,就已放下保温杯站起身。
她手持对讲,扶着腰阔步朝外走,底气十足:
“没事儿小杜,你先在安全区盯着,别让其他旅客靠近造成误伤,我去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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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大厅,人群自动让出条道来。
同事们都门儿清,司主任揣着孕肚处理起麻烦事,南来的北往的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保洁大叔驾驶洗地作业车从旁经过,见是司恋,立即切换成烘干模式。
那大家伙轰隆隆响着在前引路,有种替领导开道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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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老远,司恋就瞅见一道酷霸狂拽的小旋风。
那荧光绿滑板车在男孩儿脚下仿佛黏了胶水,整个一人板合一。
男孩儿技术熟练,遇着电线隔离带也丝毫不减速,而是小身子猛地一弓,借着惯性腾空跃起,落地时好不得意,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再看不远处抱臂立着的家长。
男人着一身黑衣黑裤黑鞋,连口罩都是黑的。
卡尺寸头看上去就是人狠话不多,活像尊煞神镇在那,的确不好惹。
可是作为家长,你乐意立棍儿上外头立去,把社会上那一套搬公共场合来算怎么回事?!
司恋腹诽着加快脚步,在距离男人五六步远的位置、提前换上一副为人民服务的职业笑容:
“这位旅客您好,感谢您选择铁路出……龙哥?!”
她开场白还没讲完,就见「这位旅客」偏过脸来。
龙翼刚一开始垂眸投射过来的眼神、的确压着三分戾气,待看清来者何人,他瞬时眉峰一挑,眼尾挤出两道浅浅的笑意。
回应也是半开玩笑,“不用感谢,我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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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俩人在锦城办酒,龙哥不知潜在哪干大事、礼到人没到。
这会儿见了,司恋很是惊喜:“诶呦喂龙哥!我刚就是搬了套标准话术,你怎么还接上了。
可是你、你怎么会来阳……哦对对对,大恋姐是阳城人,你们来她爸爸这边过年是吧?”
--“嗯,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这些年都会来我岳父这边拜新年。”
-“那我也给你拜个晚年呗?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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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间,龙翼提到初恋正带着女儿在贵宾厅看动画片。
旋即,他抬手朝儿子收了收手指,“南翊,过来同姑姑问好。”
司恋顺势看向南翊,心想正好忽悠这旋风小子带自己去找他妈,一箭双雕。
岂料,小孩儿踩着滑板嗖一下窜到她面前,一脚踩板一脚踩地,抱拳说了句,“新年快乐姑姑!”
就一蹦一踩调了个头,又玩儿去了。
这来去如风的,刚冲过来就吓司恋一跳,飞远了又整得她一懵,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一箭没雕。
只得无奈笑着跟龙哥打商量,“南翊滑板滑得可真好~,不过龙哥,别让孩子在这儿玩儿了呗?咱这站里有规定,监控都能拍下来,回头被上头瞧见我准得挨批评~”
“谁敢批评你,请他来找我。”
听龙哥这么说,司恋还以为他是不打算给面子。
然而非也,龙哥说完就又朝南翊比划了一下刚刚那个手势,动作随意,这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曳仔过来,车站唔好再踩车车,唔系爹哋要发火?~”
哇!龙哥讲粤语好有味道!
司恋也顾不上关注南翊会不会听话了,就想听龙哥再多说几句。
一霎之间,她好像又变回五六年前那个、在彩虹小楼天台初见龙哥时的小迷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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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翊没给他爸机会继续发挥。
这小子一听龙翼发话,立刻嗖地粗溜到爹哋面前,迅速刹住滑板,紧绷着小脸站得笔直,俨然被教官点名的小列兵。
司恋被小孩儿的一系列反应逗乐,伸手摸摸他圆圆的脑袋,笑夸,“南翊真乖,阿姨好喜欢你啊……啊不对,小姑,我是小姑~”
说着,她掏了掏兜,摸出一颗陈皮糖来亮在掌心,“你瞧、小姑身上也没带什么好吃的,这个糖吃了对嗓子好,南翊来一颗?”
南翊看了眼他爸,没伸手。
龙翼低声开口,“想吃就拿。”
南翊又扭过脸看向司恋,只摆摆手,礼貌说了句,“谢谢”。
“不要就算。”龙翼单手插兜,抬腿就走:“走,去妈咪那边。”
小家伙立马拎起滑板,吭哧吭哧跟上。
司恋快走两步与龙哥并肩。
她听见身后传来塑料轮子磕地的咣当声,忍不住回头。
就见南翊正龇牙咧嘴提着滑板,像是只狩猎得逞的小豹子,明明猎物重得他歪歪扭扭,偏要昂着脑袋假装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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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宾厅碰面。
两位恋恋元旦前后刚聚过,不至于太激动。
初恋见了司恋就埋怨她不看手机,“跑哪儿去了?给你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司恋长舒口气:“嗐,不是有车延误嘛,刚忙得脚打后脑勺。”
跟孩子们亲密互动了会儿,小恋恋挨着大恋姐坐下。
“手干净吗?”初恋掀开食盒,甜香混着椰香四溢,“专门给你带的燕窝糖水,加了最近被你种草的新会陈皮。”
司恋搓着酒精凝胶,惊喜舔唇:“哇!好精致啊~闻着就馋~”
闺蜜俩碰头开吃,又拍了几张合影发到天团群里,顺势聊起司恋孕期状态。
初恋随口问:“还没看男女?”
司恋舔舔嘴角:“嗯,我其实无所谓,窦逍想拆盲盒,也不让我查。”
初恋:“让北初替你猜猜?我闺女的眼睛就是b超~”
司恋看着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北初,比看燕窝还眼馋,“没事儿,不差这俩月了。
反正我俩商量好了,这胎要是开出个皮夹克,过两年试管、一定整件儿小棉袄。
到时等闺女长大了,也像北初一样,就是我的专属小闺蜜,多好呀,是不是~?”
初恋看着她满脸福相,很想说自己想要闺女的想法跟她可不一样,她是想重新富养一遍自己。
“嗯~规划的针不戳~”初恋没说那么多,转而提及,“小九之前不是也说要去做试管吗?她问你了吗,具体细节什么的~”
提起这事儿司恋可有的说了,“问啦,可一听说我没经历过全套,她就说信不着我,非去网上查那种真实分享帖。
结果看见那些一堆针头的促排卵照片直接吓麻爪。
然后又又姐说,滇南还是黔贵那边儿来着、有两口什么龙凤井,想要男孩儿就喝龙井水,想要女孩儿就喝凤井,俩人打算等再暖和点就一起过去喝水~”
“嗤~乱噏~”初恋哼笑着一撩发梢,“要真那么灵,故宫怎么没修龙井边儿上?”
话落,她又生出一问,“诶不对啊,又又关注这个干嘛?她还要生?就不怕再生出一对海尔兄弟?真不嫌费妈啊她~”
“呵哈~”司恋也觉得又又姐很生猛,“所以她才直奔凤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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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宾厅的沙发舒服得像,奈何南翊屁股上仿佛装了弹簧。
这小豹子发条刚消停三分钟,就又开始坐不住。
司恋正想问问延误情况,忽觉手腕一沉。
北初香香靠近,手指戳着她的腕表,小奶音好听极了,“哇,姨姨手表好漂酿,这个小芙芦会动诶~”
南翊一眼看出门道,惊叹道:“这是沙漏!小姑姑,这个可以用来计时拆炸弹吗?”
司恋这块手表是婆婆肖虹今年春节刚送她的——18K金葫芦里装着流动金沙,贝母表盘上转圈镶着闪钻,做工用料都很足,但在小朋友眼中就是个新奇的玩具。
司恋笑着展示,“可以呀,可以计时。看,就这样翻转过来,金沙会从葫芦大肚流进小肚,流完刚好一分钟~”
“Em~~~!”北初可太喜欢了,小公主发出小海豚般的哼唧,转身扑向龙翼:“爸比!北北也想要会吐果冻的小芙芦嘛~”
龙翼将女儿抱坐在腿上,比对儿子说话时温柔一百八十倍,“bb喜欢手表,爹哋叫人多找些款式给你选好不好?嗯?”
北初吭叽着摇头,“Em~~不要,北北就喜欢姨姨的果冻芙芦~”
见司恋作势要把表摘下来送给孩子。
初恋连忙按住她手腕,“用不着,甭惯着她,你这什么牌子的手表?之前怎么没见你戴?”
一想到婆婆当年的不厚道作为,司恋对着大恋姐没说实话,“谁知道窦逍从哪儿弄的,应该不是啥大牌,没有logo,其实挺幼稚的,你看,要不怎么孩子们都喜欢~”
初恋又仔细瞧了瞧,轻轻勾唇,“是挺好玩儿的,没准儿是他自己设计的,回头你让他问问那工匠还是什么的、能不能做儿童款~”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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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耳听见北初还在那边缠着爹哋,司恋突发奇想,从口袋里抽出跟笔来,招呼北初道,“北初喜欢小葫芦呀?来,姨姨送你块魔法葫芦手表好不好呀?”
北初眼神懵懂,确是被司恋勾起好奇心,立即从爹哋腿上蹭下来,跑到司恋面前递出白皙手腕,“好呀~!”
唰唰几下。
司恋夹着嗓子边哄边画,眨眼间,一只胖嘟嘟的小葫芦便跃然眼前。
谁还不是个经常给自己画手表的小女孩儿呢?
这套绝活儿还不是信手拈来。
画完手表轮廓,司恋又熟练地在葫芦圆肚里点缀起表盘——
十二刻度都画成小星星,正中是个笑眯眯的月亮姐姐,头顶还戴着蝴蝶结。
表带则由蝴蝶结连接葫芦藤蔓,弯弯曲曲,煞是好看。
北初随着姨姨的笔尖动作翻过手腕,见最终在腕心呈现出来的表扣、是个提着葫芦的q版小龙,霎时笑弯了眼——
“哇!是爸比的小龙诶~”
说着,她还歪着下巴朝南翊炫耀,又轻抚司恋孕肚甜甜道,“谢谢姨姨,小妹妹快出来呀,北北姐姐带你去坐魔法轮船~”
不等司恋讶异小公主为何那么肯定就是妹妹,就见南翊也凑了过来,瓮声瓮气一伸手:“小姑姑,我也要!但要爹哋那款……”
他比划了个巨大的圆,“表盘要画八只窿!咕噜咕噜转,够威风!”
“呵嗤~”初恋一扫儿子刺猬头,“曳仔,要不要把你皮肤掀开,在里面植入机芯啊?”
南翊听闻瞪大双眼,“可以吗?”
“哈哈、当然不行啦~那会很疼哒~”司恋抓过南翊明显壮实的小胳膊,一边笔走龙蛇,一边忽悠着瞎画,“但是姑姑可以给你画个限量版,比爹哋的还酷~”
很快,南翊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虎头手表,学着那样子呲出来小尖牙,觉得自己比爸爸还威风。
三人再一转头,就见北初从吧台那边借来一支笔,刚在爸比另一只空手腕上、画了只hello Kitty~
还画了表带。
龙翼在女儿的摆弄下,拍手表广告似的尽职尽责展示,假装凶巴巴说了句广告词:“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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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旅客请注意,乘坐G498次列车的旅客请到3号检票口……’
阳光正好,时光刚好。
广播温声响起,为这短暂而欢快的小聚按下暂停。
司恋随着一家四口走向贵宾通道。
担心站台会冷,初恋没叫她继续送。
他们挥手告别,两个孩子道过再见,又开始比拼谁的魔法手表更好看。
直到北初被爸比抱起,乖乖靠入那一湾宽厚可靠的怀抱。
南翊结束比拼,刚抬腿要跑,就被妈咪一把薅住后脖领子。
旋风小子被爹哋警告了句什么,才老老实实牵住妈咪的手,装模作样慢慢走。
爸比头顶好像冒出对话气泡——‘我不好惹,但你可以笑。’
这画面何其温馨。
司恋忽然觉得,如果说她和窦逍跌跌撞撞的缘满是恰如其分。
那么眼前这一家四口的背影,分明就是苦尽甘来的最好注解。
就像龙哥最喜欢的歌手唱的那样——‘甜美镜头,竟也落花一样飘落……’
接着,在女孩子们的世界开了满坡。
她们曾经历的那些挫败,从不是无谓磋磨。
而是余味静候,倔强而温柔。
待到年复一年,便以过往为壤,以成长为养,酿出最暖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