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刀山火海苦,怎知铁汉剜心最痛之处,是亲手将旧我片甲不留、反复凌迟后,还要大赞刀刃锋利如初。
此前被胞弟正式‘劝降’,赵寅礼很快被秘密转移至欧洲,开始他们兄弟之间真正的游戏。
近三百个昼夜的身份渗透特训,犹如一场漫长的剥皮。
在此期间,他改掉了刻进骨子里的笔挺军姿、学会了用弗拉芒语骂最地道的脏话、还能轻松在醉酒后,精准复刻谷寅礼掏枪的姿势……甚至从不抽烟的他,连掸烟灰时眉骨抖动的频率,都做到了跟谷寅礼分毫不差。
然而最致命的其实是情感剥离。
当第无数次看到妻儿在公园里嬉笑玩耍的影像时,他眼眸不再出现一丝波动,才算真正完成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镜像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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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赵寅礼正往手背上烫烟疤。
谷寅礼说是一个女孩儿为他新添的‘烟花’。
-“我有一朵,哥哥也必须如法炮制。”
--“别叫我哥。”
嘴上排斥,可那皮肉焦糊的气味,竟让赵寅礼生出一种久违的、性高潮的快意。
热浪在丹田微妙翻涌之际,身侧竟传来谷寅礼突如其来、关于同类爽感的描述。
多么可笑的同频。
暗灯之下,弟弟对哥哥说,说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分享欲,竟想就此展开探讨,盘点一番兄弟俩的爽点是否一致。
烟花熄灭,闭眼假寐那一刻,赵寅礼感受到一种餍足后的疲惫与放松。
只觉心底仿佛有个恶魔在跟他闲聊:‘恭喜,你终于不再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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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顶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每天都说着不一样的谎言。
然而除了吃喝玩乐、出入各类高端场所,谷寅礼一开始并未安排他做什么危险的事。
这样的安逸更显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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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记住,你现在只是个怕死的废物。”
--“别叫我哥。”
转变发生于一场拍卖会现场的爆炸。
本该拍出八位数高价的战国葫芦佩,在落槌前一秒却随着火光消失。
此后,他开始在谷寅礼的要求下,在人前表现出病态和贪生怕死。
渐渐的,他竟真的开始担心被暗杀。
明明身边手下成群,可当出入公共场合,每每电梯门开,他都会下意识肌肉紧绷。
他想,这般贪生怕死入骨,恐怕再难找回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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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首次回来敲门,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那天他被一个女孩儿当成谷寅礼、当街甩了一头冰淇淋。
从前趴泥坑几小时都不皱眉的糙老爷们儿,如今却受不了丁点儿脏污。
他索性扯开沾满奶油的领带,对手下吩咐,“去街角那家理发店。”
随从立即表示反对,毕竟理发师手中利器,往往离颈动脉不过寸许。
这一点,反倒激起他压抑许久的反骨。
有危险好啊,要杀要剐,不如给他个痛快。
美发salon里间,真皮洗发椅30°的倾角完美贴合卧姿。
赵寅礼陷进凹槽,温热的水流刷过头皮,他看似放松地闭着眼,却始终吊着警惕。
“别睁眼先生、小心泡沫。”
忽闻熟悉口音,赵寅礼猛地头皮一麻。
紧接着,一串点射式敲击密码从颅骨传进耳蜗。
三短一长——意味狙击点安全。
起初他以为是铁瓷陆四,或者说,是他打心底里希望陆四能来给他指条明路。
否则再继续这般消弭下去,他怕自己连骨头都要生锈。
直到那藏在水声中的声音继续传递信息他才辨明——
这在他潜意识里一直期盼着、会从天而降的接头人,竟是因违纪而被警队开除的庞景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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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灵魂彻底归位赵寅礼才知,这一切比刀山火海更为复杂。
原来,庞景川两年前辗转来到欧洲工作,早被安插进某项机密行动外围。
国内某部的深楔计划,本就要将他这颗姓赵的种子投回谷家。
进而借新树发芽、截断黑恶势力向国内蔓延的根须。
直至将部分军火走私通道截断,让谷家新一代掌权人成为-能够瓦解更多华人老牌犯罪集团的可控势力。
而他作为双生子之一,会被胞弟盯上寻上,根本就是上头有意为之。
不然他一个在役特种兵,怎会去录什么抛头露面的综艺节目?
那起拍价十几万的受训警犬,怎会让他几千块就提前认购?
还偏巧和那快递员王虎一样,也叫虎子?
不,相关部门定是比那更早就已开始布局。
从他因外婆的受害者身份搭上陆家,从他没文化没技术、却被破格调往燕西地下戍卫基地,从他十八岁报名入伍那天起……他就已然被评估为特殊战线人员。
或许更早。
或许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身为棋子。
那因祝双疏忽导致的暗网曝光,不过是计划外的涟漪。
那么,他曾在红旗下宣誓,做种子、棋子、枪子都在所不辞。
无论任务性质何为,他都甘愿接受这结果导向,也经得住忠诚审查。
可这份布局,对于他那一无所知的妻子来讲,实在是太过不公平!
然而再多不公,都不及他当初在黑白边缘的选择、对妻子的冲击大。
试问若非当初祝双千里迢迢飞来骂醒他。
恐怕直到现在,他还会为两人感情留有一丝余地——
只要祝双烦了腻了一甩手,他便随时都能放她走。
自卑如他,会认为即便两人早已合法,但始终给爱人留条退路,才是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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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谷余烬双影行,当他那黑白不明的胞弟趁大局落定之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欧洲、继续兄弟同心时。
赵寅礼果断拒绝。
经历了两年断魂式分离,在终于可以做回自己那一刻,他才猛地清醒——
真正的夫妻原是战友。
那一纸婚书比肩章更见真章,既已同舟,唯有以命相托相互守望。
生死之外,皆无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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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飞机上,舷窗外的云海翻涌不息。
他们共享着同一片稀薄空气,如同三十五年前在那具温热的腹腔内,两颗幼小的心脏,曾以镜像的节奏跳动了三百天。
“你说我们……到底谁是兄,谁是弟?”
谷寅礼望着过道那头、半躺着熟睡的母亲,忽然开口问。
赵寅礼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锁骨枪伤,同样看向母亲。
关于当年,母亲是如何在绝境中诞下他们、又是如何逃出恶魔掌心的,兄弟俩均是不得而知。
唯一凿凿的事实是,生死关头,母亲怀里只裹走了一个。
“从前看不懂也猜不透、”赵寅礼喉结滚了滚,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如今当了爹,如果让我面临和母亲当年一样的抉择,万不得已时我想、”
他稍作停顿,抬眼看向对面坐姿闲适的兄弟,字字清晰,“我想我会交出哥哥……或者说,忍痛丢下的那个,会是哥哥。”
良久,谷寅礼才一扬唇,“错,最靠得住的那个,才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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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飞机在库伦机场的跑道上擦出火星时,舷窗外的落日正悬在草原尽头,将母亲那张-似是停留在青春模样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
谷寅礼对航程的算计也能如此精准,就像他策划的每一场‘意外’,总会趁着差之毫厘之际收手。
他独自一人下机,站在舷梯上望着赵寅礼,点燃一支烟,姿态松弛,“替我向嫂嫂问好,别忘了告诉她,她男人这两年来睡过的床,比她那条大黑狗的饭盆还干净。”
话落,他利落转身,只撩了撩手腕当做告别。
两人明明没商量过,可赵寅礼却默认了兄弟的嘱托——
他要将母亲带回国,带回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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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回到燕城。
落地后,母亲被相关部门接走暂时安置。
赵寅礼则被带去进行隔离审查。
防弹玻璃外,多组不同单位的审讯专家正在交叉核对行动日志。
“跨境行动报告需作72小时脱敏处理。”
一道声音从天花板传来,带着电子降噪特有的冰冷颗粒感。
至少还要三天三夜?
不行,他等不了那么久!
“报告!申请临时通讯权限!”这是赵寅礼在身份不明的这两年里,第一次对现状提出明确抗议——
“根据特殊勤务人员权益保障条例!任务主体确认生还后,享有优先级家属联络权!我必须跟我爱人联系,立刻,马上!”
屋内静了一瞬。
监控探头自动转向法律顾问。
相关人员商榷过后,总算派军法代表递来一部卫星电话:
“别透露位置,别提任务细节,通话时长不能超过9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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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接通的一霎,听筒里先炸开的不是期待中的回应,而是裹挟着风声的嘈杂——
“喂?……大哥您快起来,千万别……喂您好?”
赵寅礼攥着电话的指节猛地收紧,塑料机身硌进掌心。
原以为的歉疚、灼痛、牵挂……会统统化作千言万语奔涌而出。
可他开口即是哽咽,连妻子的名字都唤不出,遑论衷肠倾吐。
眼眶发烫,犹如在爆炸中被生生火烤。
赵寅礼死死咬着下唇,尝到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姓赵的……你他妈再不露脸——”
终于,一串带着哭腔的怒骂钻进耳膜,赵寅礼浑身绷紧的肌肉竟骤然松弛。
紧接着尾椎骨窜起一股熟悉的酥麻,一如从前被当家的揪着领子训斥时,那种从骨头缝一路舒坦到后槽牙的爽感。
听到当家的让他必须活着露面,必须快。
赵寅礼用力磨了磨牙才总算开口,“好、一定尽快,能多快就多快……”
耳机突然传来嗞嗞电流声,是安全屋的干扰装置自发启动。
赵寅礼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怕一些难辨黑白的势力会给妻儿老小带去厄运,他慌忙说了句,“等我,等我亲自教儿子们叫爸。”
便仓促掐断通话。
屏幕暗下去的刹那,他捂住脸,肩膀止不住地抖。
后又孩子似的,急忙将设备贴在左胸膛,仿佛这样,就能离电波那头的呼吸近一些。
监控室里,军法代表看着屏幕上逐渐平缓的心率线,笔尖在记录册上顿了顿。
或许再硬的骨头在爱人面前,都会生出这样柔软的褶皱……
-
“喂??喂?!”
千里之外,辽东半岛的寒风卷着冰碴灌进领口,祝又又却觉耳道里烧得发疼。
她左手捂紧耳朵,右手慌忙抽出手机,僵硬的手指颤抖着狂点猛划。
当屏幕在掌心跳出刺目的「未知号码」,她突然后知后觉害怕。
刚她吼的那些话,会不会给赵寅礼带去厄运?
越想越乱,她甚至不记得自己都说过些什么。
下意识想去找老爸分析分析——赵寅礼此刻,最有可能在哪、是否安全。
可她抬眼环顾,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跑下公路,此刻正独个儿身处宽阔的麦茬地。
她远离人群,几步之外只戳着个稻草人。
风一吹,破布条袖子晃晃悠悠,倒像是在替她叹气——
‘唉,咱以后遇事能不能先强迫自己冷静?能不能别总带着情绪处理问题?’
-
大跨步跑回路边,祝又又起跳跃过栏杆。
就见老妈和马姐,已经抱着大毛二毛下车。
两人手里,还拎着他们父女俩的羽绒服。
那头儿大车底下,几个拎着水桶的老乡正跟老爸和货车司机闲侃。
又是一阵作揖鞠躬之后,司机大哥猛地扯开烧焦的货筐——
咕噜噜,几十颗黄澄澄的橘子妙然滚落,在冬日惨白的路灯下,如一串被剪断的霓虹灯,色泽鲜亮饱满。
-“没事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火灭了就问题不大!祝你来年红红火火啊大兄弟!”
一阵豁达谈笑间,祝又又总算回归现实。
她定了定神,拍了拍裤腿上的干草。
再直起身,脸上已亮出一贯游刃的爽利笑容。
她刚要开口叫爸,嘴里就被塞进一瓣橘子。
是二毛。
小家伙正被马姐抱着,半个身子都探过来。
见投喂妈妈成功,立刻振臂欢呼。
霎那间,清冽的甜汁在祝又又口中炸开。
同样都是橘子,刚刚在车上那颗酸得她无语。
此刻这瓣,却甜得她想哭。
还找老爸分析什么呢?
答案就在她心口——
最甜的果实,往往藏在烟熏火燎之后。
-
如果有人问祝又又:婚姻究竟给了女人什么?
她可能很难几句话说清。
但这场系着军徽与牵挂的婚姻,倒是把她磨成了一座灯塔。
两年来,她只敢守着方寸微光,从不问归舟何时抵港。
再说也无从问起。
而今终有信号从深海传来,灯塔才终能重燃祈盼。
就这样怀揣着全新期待,祝又载着家人,从容地驶入万家灯火。
到阳城,大毛二毛在洗浴中心扑腾人造浪,祝妈妈裹着大花袄,在大红灯笼下扭秧歌,马姐在街边举着好吃的鸡架手舞足蹈,火车纪念馆里,祝爸爸一手一个抱着俩外孙登上蒸汽车头,变着法儿地玩玩闹闹。
在星海,广场的海鸥叼走了大毛二毛手上小饼干,旅顺岛上,祝爸爸把外孙们举上退役潜艇,双胞胎比着赛地发出模拟警报,“嘀——嘀”咋呼个不停。
至吉省,大毛二毛在冬捕的号子声中兴奋不已,越野车碾过结着白霜的冰面,马姐捻了根冰枝插进祝又又发髻。
江畔雪柳万条银丝间,祝爸爸和祝妈妈拍下一张「珊瑚婚」合影。
一家人共同淋着雪,记录着此刻温情。
-
车行界江,风过阿城。
霜凝宾县,月落呼兰。
临近冰城地界儿,雪漫天地间,道边忽地铺开无垠的白。
成千上万个雪人,正整整齐齐伫立在广袤大地,兵马俑列阵一般。
ta们一个个都面带微笑,可爱极了,若真能动弹,那些圆滚滚的胳膊定会齐刷刷扬起,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哗啦啦鼓掌、以示欢迎。
“乖乖哟!这是玉皇大帝把东北的天兵给派下来嘞?”马姐举着手机猛拍。
还顺手将二毛抱到窗边看。
小家伙扒着玻璃嘎嘎笑,安全座椅里的大毛急得直拍扶手,嗯嗯叫着往前凑。
一片热闹声中,祝又又跟老爸核了眼路况,赶紧下道一探究竟。
“这么大片地,应该是片农场!咱家吃的大米说不定就是这儿种出来嘚!”下车发现此处并非景区,祝爸爸翻查着手机地图说。
祝又又将雪人照片发到天团群里@司恋,顺便发出位置,想问她听没听说过这么有趣的地儿。
司恋秒回:“这是龙江文旅的人文项目,路过可以认领!你找找雪人后脑勺有二维码,扫了如果没有名字,就可以起名~!”
“是嘛?这也太有意思啦~”祝又又连连感叹东北带给她的惊喜。
在她的呼唤下,群里瞬间热闹起来,姐儿几个纷纷说要提前来冰城,还叫祝又又赶紧拍几个二维码,先给娃们占上。
而自家双胞胎的雪娃,祝又又是让爸妈认领的。
她的两部手机,替她自己和赵寅礼各认领了一个。
分别取名【双礼】和【平安】。
完成群内任务后,祝又又双手冻得发僵,刚要收手机,就听司恋吭叽着抱怨道:
“你们这会儿来只能让连姐先陪你们玩儿了,我这几天超级忙~~~哼哼、”
大伙儿都说理解,结婚哪有不忙的。
又听司恋说,“什么呀,婚礼的事儿都是窦逍在张罗。我前阵子摊上事儿啦。
警方找到我,说在我坟里,发现了我前男友的尸体!”
就这么句话,祝又又听了两遍,又转换成文字看了一遍。
还是很懵,“什么东西?你说的是中文吗?”
司恋都无奈了,气愤地解释给大伙儿听,大意就是那坟是假坟,但的确是以她生辰八字立的碑,里头还有她的好多衣物,前身就他妈是个衣冠冢!
警方怀疑那温大灾的大马猴是被他人杀了埋在里头的。
总之还没结案,司恋一头雾水被牵扯其中,有义务配合警方调查。
“跟这种人交往过简直就是耻辱!真他妈晦气!”
祝又又听出这司小铁妞儿是真闹心,都气出脏话了。
群里静了会儿。
初恋第一个贴出电子机票。
紧跟着仨字儿:【等着姐去为你排忧解难,马上到】
看过屏幕上又接着弹出的一串【马上到】。
祝又又抬眼望了望这冰天雪地里的雪人阵,忽然觉得这排兵列阵似的白,倒像是给她们姐儿几个搭的场子——管什么魑魅魍魉,休想靠近她们!
-
怕露面儿太早会给司恋那头儿添麻烦。
祝又又到冰城后先带着家人在民宿住下。
下午趁老的小的睡觉休息,她便带着设备赶往火车站附近天桥。
她要拍下绿皮火车在落日里出发的一幕、回头作为冰城之旅Vlog的结尾,寓意这方土地就像一列老式火车,虽沐着夕阳余晖,却从不是迟暮的退场。
“小姑!又又小姑!”
一声响亮的呼唤乘风而来,祝又又一回过头,就见一穿铁路藏蓝长棉袄的小伙儿、正拽着箱子朝她小跑。
这么大的人管她叫小姑?这对吗?
祝又又脸色纠结地迎上。
就听小伙儿边跑边自我介绍:“唷唷,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咋地啊又又小姑?不认识啦?我是承杰啊!司承杰!”
姓司!
祝又又迅速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司恋的侄子。
管他大侄还是二侄,先装熟再说:“啊——,是承杰啊!你都长这么大啦!我的天,我都没敢认~”
司承杰顺着祝又又的手势往自个儿脑门比划,“长哪么大了?去年咱刚认识那会儿我就这么高好嚒……”
两人说着话,就见承杰后头跟上来一个比他更高大的中年大哥。
同样一身铁路人行头,肩章在夕阳下泛着哑光。
祝又又瞅着对方有点像司恋那开火车的二堂哥。
忙扬手打招呼,“二哥?!这么巧!诶呀您可是没怎么变昂!”
司贯勇稳步走来,颔首笑了,“诶,来了?这是提前过来、打算先玩儿两天?”
意思是比司恋婚礼提前~
看来没认错。
“对对、”祝又又笑着点头,与面前俩铁路爷们儿寒暄着。
三言两语总算搞懂,这承杰是司恋大堂哥的儿子,今年夏天刚当上乘警,碰巧跟当司机的二叔跑一趟车。
临别前,司贯勇看了眼这明星妹子的录制设备,指了指桥下,温和告知,“待会儿的K1314是我开,给你鸣个笛,你记着拍。”
祝又又眼睛一亮:“好啊好啊!谢啦二哥~”
年轻的承杰却诧异咋呼,“啊?刚出站就鸣笛?二叔你安全奖不要啦?”
虽没听懂这有什么关联,祝又又也连忙接茬,“唷,这还涉及奖金……”
“嗐、百十块钱的事儿,不碍事,回头你录完发给司恋一份儿,叫她二嫂也看看~”司贯勇拍了把侄子后背,利落抬脚,“走了,别冻着~”
“诶好嘞,拜拜二哥~”
祝又又目送两人背影,片刻才反应过来将镜头对准他们——
这铁轨上的传承,比落日更为动人。
-
天桥风大,祝又又裹紧围巾重新调整焦距。
不多时,镜头里有列绿皮火车缓缓动起来。
可等这位老大哥开远也没听见鸣笛,看来不是司二哥开的1314。
就在这时,忽的一阵西北风来袭,卷起天桥扶手上的卧雪,直朝她脸上扑。
祝又又忙兜起围巾,却在转身时,余光闯入一个身影。
真是一懵未平,一懵又起。
祝又又挥开眼前雪花,眯着眼,好半晌才敢认——
这一身迷彩棉衣,左胳膊用绷带吊着,右臂拄拐、右腿打着石膏,立在风雪中的男人,竟真是她那失散两年的丈夫——赵寅礼。
“……”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碴子卡住,半个音都挤不出。
两年前这男人刚奔赴未知时,祝又又总会忍不住幻想-两人短别重逢时的画面。
可以争吵,可以拥抱,或激烈或温情。
唯独没想过,赵寅礼会像条被战壕啃剩半截的树杈子似的,歪歪斜斜戳在她眼前。
尤其他脸颊瘦得凹陷,下巴还有道结痂的疤,一直蜿蜒进棉衣领口。
这模样,更是想都不敢想。
“怎、怎么会……”
所有情绪轰然炸开,愤怒、心疼、委屈……一时间悉数堵在胸腔里,挤得她心脏发疼。
祝又又指尖发麻,脚下生根。
全然忘了四肢健全的她,应是立即朝这死里逃生的男人狂奔。
赵寅礼率先动了。
他拄着拐,一瘸一拐地朝她挪,石膏在雪地拖出一道深沟。
随着步伐凌乱,竟在距她几步之遥的位置,忽地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赵寅礼!!”
祝又又终于找回声音,血管里似是灌满冰碴,双脚落地仿若针扎,救火一般飞扑过去。
-
“怎、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啊……吭、”祝又又攥着他的迷彩衣襟,眼泪砸在他领口,想扶他,又不敢下手。
赵寅礼左臂擎着不动,用右手借着她的力道坐起,顺势覆上她冰凉的脸颊。
他拇指蹭过她破碎的泪痕,语气满含歉意,“对不起祝双,我……”
祝又又忙堵住他的嘴,泪眼模糊着摇头,“别说对不起,都过去了,你能活着回来就行……咳咳、”
话音未落,她就被哽咽呛得咳嗽起来。
赵寅礼心疼不已,却急得不能乱动。
待她平复,才扣着她后颈,诚心正意:
“不行,我还是得说、这话我憋两年了。
对不起当家的,真的对不起,我一直欠你一句正式道歉。
当初我留一封信就一走了之,真他妈王八蛋!现在一想,恨不得那些拽文弄墨的一笔一画能变成鞭子,狠狠抽我一顿。”
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撞上他侧脸,赵寅礼下意识用身子给祝又又挡了挡,绷带吊着的左臂也顺着风、往她后腰虚虚一环。
接着继续嗓音沙哑地道歉,“我特么混蛋,真混蛋。祝双,如果、如果不是后来得知你怀了儿子们,我可能、可能还是会固执地认为,只有远离我,你才能彻底安生,甚至说才有一条生路……”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昂、”刚滚出眼眶的泪水瞬间冻成冰晶,祝又又身心难受,不想在这冰天雪地里煽情,还是坚持要搀赵寅礼先起来。
她猛地反应过来,“你知道、知道双胞胎都是儿子?”
话落,她实在顶不住鼻涕眼泪横流,翻口袋抽纸出来擦。
余光却瞥见,这老爷们儿拄拐的右手虎口……怎的没有一丝摩擦红痕?
再看不远处,天桥台阶刚上来的位置,分明有两排脚印。
一排是规整的作战靴齿纹。
另一排却像是被熊瞎子踩过,疑似石膏落地砸出的圆坑。
-
提到儿子们,赵寅礼嘴角轻微颤抖,眼眶倏地红了,低着头,闷声忏悔,“知道,这两年,我看过一些偷拍你们的视频……对不起祝双,很多事一两句话实在说不清。
总之我真的、无数次看到你们娘儿仨的画面都在想,我赵寅礼,命如草芥,何德何能娶到你,还、还一口气给我生了这么好的两个儿子……”
祝又又擤完鼻涕收回视线,已经等不及想要拆穿他了。
“行了、”她强压着不耐,绷着没大发雷霆,“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提供的种子,你那俩大儿子那么好,都是你的功劳。
就你这基因,跟谁生都能一、炮、中、俩。”
她故意咬重最后四个字,手已经贴心地扶上赵寅礼那条石膏假腿,指尖在边缘轻轻一抠,语气恢复如昨,嘎嘣溜脆:
“快起来、来,就瘸一条腿嘛不是?最重要那条没事儿吧?
要是也瘸了麻溜儿说,能治治,不能治就赶紧放我一条生路。”
赵寅礼一听这话,冷不丁尾巴骨一凉。
他套着石膏的腿不敢乱动,摔成啥样就只能一直维持啥姿势,这会子已经有点麻了。
尤在听了祝又又的酸话后更麻。
他咽了咽唾沫,有些不知所措,“最、最重要的腿反正没受伤,两年没用了,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没瘸……吧……毕竟我才这岁数、”
--“是吗?我瞅你现在这俊俏的脸上虽然有伤,但整体细皮嫩肉的,这两年应该没咋锻炼吧?爆发力和持久力能不受影响?”
忽见刚还满脸伤怀的当家的,莫名就拉满语言攻击值。
赵寅礼心想完蛋!铁瓷没教过他,装可怜套路若被识破后,接下来的牌该怎么打!
他眼神飘忽几秒,急中生智:“那要不就、就等我胳膊腿儿长好喽,去复查的时候顺便挂个男科?”
祝又又一挑眉,“行啊。”
说完,她嚯地站起身。
紧接着,那双沐在夕阳里的明眸忽然愤怒圆睁,唰地抬手猛指他身后,像那晚在电话里一样,乍然河东狮吼:
“站住!!在东北还敢抢孩子?!”
倏忽之间,赵寅礼条件反射地弹射而起,右腿石膏砰地炸裂,碎渣崩了一地。
等他飞跨两步才意识到彻底暴露,站在那都不敢回头。
前方一片白茫,鬼都没有,耳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命门上。
踩得他忽冷忽热。
“赵、寅、礼!”
耳朵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揪住,祝又又呼吸贴上来,比刚出锅的包子还热。
要不是怕锛了牙,祝又又真想拿他当狗不理,康嗤狠咬一口。
--“真行啊你, 肉没长,演技倒是没少长啊,嗯?”
-“欸欸、当家的,耳朵冻脆了,一拧容易掉、诶咝……”
--“没事儿,掉了咱就等你胳膊腿儿好了去复查的时候,再挂个耳鼻喉科安上不就得了~”
-“不用复查啦,我一见你啥毛病都好啦!”
--“是嘛,敢情我还是个神医?那我要问问我爸,我们家祖上是不是姓扁~”
-“姓扁姓扁,你祖上姓扁鹊的扁,我以后也跟着你姓扁,改姓欠扁的扁还不行嘛……”
‘嘀——~~~!!!’
一阵火车鸣笛传来,像是给这场闹剧拉响终场哨。
更像是命运刚想起来为他们的重聚喝彩。
--“糟了!火车忘拍了!来不及啦!”
爱岗敬业的祝大V连忙松手。
可她刚要往回跑,原本弓腰在她身下臣服的赵寅礼,忽地一阵行云流水操作,就一甩一横,将她公主抱在怀中。
紧接着这老爷们儿手臂用力一收,又俯头噘着嘴猛亲她一口。
-“搂紧喽当家嗒!”
--“啊——”
天地一旋转,祝又又整个人又被他甩到背上。
“当家的!以后想去哪就吱一声,我背着你前进,保证来得及!”
隐秘了两年的丙寅,背着他伟大的妻子,抬腿就朝摄影设备跑去,稳如大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