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展开的瞬间,油墨香混着陌生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赵书卓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杨小花惯用的薄荷香。
头几个字撞进眼帘时,赵书卓只觉耳边嗡的一声炸开。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信纸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赵大哥,见字如晤\"
几个端正的楷体字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无数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
王建国最先察觉到不对劲,探过身的动作惊得赵书卓慌忙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上砖垛,青砖硌得他生疼。
\"书卓哥?\"
王建国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
\"信中说啥了?\"
赵书卓的视线死死钉在信纸上,喉咙里像是卡着块带棱角的碎砖。
信里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铁钳,将他满心的期待碾得粉碎。
他的目光扫过落款处的日期,正是他寄出告白信的前一天——原来所有的期待,从一开始就是场错付。
\"队长?脸色咋这么难看?\"
程二华的声音带着怯意,人群突然安静得可怕,连远处机器的轰鸣声都像是被掐断了。
赵书卓感觉有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灼烧,每一道都化作锋利的钢针。
他想笑,却扯动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喉间溢出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没...没事,就是工作上的事。\"
可攥着信纸的手却暴露了一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纸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几处墨迹晕染开来,像是他溃不成军的狼狈。
王建国突然伸手要拿信,赵书卓条件反射般将信纸揉成一团塞进裤兜,这个动作惊得众人发出一阵低呼。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脚边的工具箱,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砖厂里格外刺耳。
\"都散了!\"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却努力吼得足够响亮。
\"明天还有两窑砖要出,都不想拿工分了?\"
人群骚动起来,工友们面面相觑,脚步却迟迟不肯挪动。赵书卓转身背对众人,盯着砖厂围墙外的黑暗,眼眶突然发烫。
夜风裹着砖灰扑在脸上,他狠狠抹了把脸,把所有酸涩都揉进掌心。
王建国还想上前,却被刘二柱拉住衣角。几个老师傅默默捡起地上的工具。
人群渐渐散去的脚步声里,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莫不是吵架了\"。
赵书卓站在原地,直到探照灯熄灭,直到月光爬上砖垛,直到裤兜里那团皱纸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知道,有些话还没说出口,就永远失去了机会;有些期待还没绽放,就已在现实里枯萎成灰。
砖厂的探照灯在夜空中摇晃,将赵书卓的影子投在码得整齐的青砖墙上,随着他微微发颤的肩头扭曲变形。
王建国盯着好友紧绷的后颈,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方才还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夜风卷着砖灰掠过空荡的场地,卷起角落里一张泛黄的报纸,哗啦哗啦地响。
他突然想起半小时前,赵书卓被众人簇拥时耳尖泛红的模样,而此刻那抹红晕早已褪成青白。
\"书卓哥?\"
王建国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工装鞋碾碎地上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赵书卓的脊背猛地绷紧,像被惊动的野猫,转身时眼底翻涌的情绪惊得王建国心头一紧。
那是种浑浊的痛,像北大荒深秋的潭水,表面平静,深处却翻搅着碎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那团皱纸,突然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的糟糕。
\"书卓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王建国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触到掌心的冷汗时,心里\"咯噔\"一声。
赵书卓垂着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三次才发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小花来信说......说她父亲......去世了。\"
这句话像块重石砸在空地上,惊得远处草窠里的蟋蟀都停止了鸣叫。
王建国的手指骤然收紧,恍惚间想起前几个月在县医院的场景——杨父躺在病床上,戴着老花镜翻看旧报纸,输液管在苍白的手背蜿蜒如蛇。
临走时老人还笑着拍他们肩膀,说等病好了要尝尝北大荒的酸菜炖粉条。
此刻那些画面突然扭曲变形,化作赵书卓手中颤抖的信纸。
\"去世了?怎么这么突然!\"
王建国的声音拔高,惊飞了砖垛上的夜枭。他的目光扫过赵书卓凹陷的眼窝,想起他们为了筹药,在药材公司门口守了整整三天三夜。
那些好不容易搞到的进口青霉素,明明让杨技术员的气色好了许多,甚至能在病床上给公社写技术改良建议。
夜风裹着远处水渠的潮气扑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赵书卓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额角的汗珠滴落在青砖缝隙里。
\"是有所好转,但是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啊。\"
他的声音混着粗重的喘息。
\"周主任当时就说过,即使求到药,也不过是......\"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拳头狠狠砸在砖面上,闷响惊得王建国心里一颤。月光照亮他手背上的青筋,像盘虬的枯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王建国想起杨技术员手把手教他们调试砖窑温度的模样,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在仪表盘上移动,说\"火候就像过日子,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想起杨小花抱着农技书在田间奔走,马尾辫随着步伐甩动,裤脚沾满黑土地的泥点。
而此刻,那个总爱戴着圆框眼镜、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的老人,却永远留在了省城的医院里。
\"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赵书卓直起身子,仰头望向夜空,星子在云层后若隐若现。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小花一定伤心死了。\"
王建国看见他睫毛上凝着的水珠,在月光下闪了闪,最终坠入黑暗。
远处生产队的狗突然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惊起阵阵寒意。
两人沉默地站着,砖厂的机器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王建国想起赵书卓曾说,杨小花的笑声像春天第一声布谷鸟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