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余国文捏着那叠还带着体温的地契,踏入县衙门槛时,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如同被寒风吹熄的残烛,彻底化作了冰冷的灰烬。
县衙收购地契的文书上,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附加条款:土地交付时,须为净地。地面不得存留一间屋舍,不得滞留一名百姓。如有违者,视同违约,违约方须按购买价一百倍赔偿。
一百倍!
余国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寻常商事纠纷,赔偿两三倍已是顶天!
这分明是绝户计!是要彻底断了他们将流民作为筹码、将来索要“人头补偿”的任何可能!
“卑鄙!”
“无耻之尤!”
身边同来交割的商人们,压抑不住的怒骂声此起彼伏,脸上尽是愤懑与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屈辱。
余国文却连骂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觉得浑身冰凉,身上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仿佛已经看到秦昊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正透过这冰冷的文书,向他投来无声的嘲弄。
好在,县衙并未阻止他们将百姓迁往棚户区。
于是,在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下,短短一日之内,数千亩盐碱地被迅速清空,数万百姓如同迁徙的蚁群,带着茫然与不安,被驱赶着涌入了那些百姓原来居住的棚户区。
这边尘埃尚未落定,而另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战争,已在粮市悄然拉开了序幕。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长风粮铺各家分号门前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店门,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期待。
昨日傍晚,长风粮铺一反常态,不仅停止了售粮,更在所有铺面前醒目地挂出了收粮的牌子:
高价收粮!粟米180文\/石,小麦210文\/石,大米300文\/石!无限量收购!
这近乎明牌的举动,将暗流涌动的收粮摆上了台面,惹得同行侧目鄙夷。
更有人暗中嗤笑,将自家库底的老陈粮稍作伪装,便一车车拉去卖给长风粮铺。
而长风铺子的掌柜伙计们,仿佛睁眼瞎一般,验货、过秤、付钱,流水般顺畅,当真是有多少收多少,来者不拒!
据有心人暗暗估算,仅昨日傍晚到关门前,长风粮铺吞下的粮食,怕是不下万石之巨!
与之呼应,另一股力量也在悄然行动。
一家打着金陵旗号的神秘商号,与贾裕的福源商号联手,同样在城外设点,大肆收购。
一辆辆满载的粮车排成长龙,从午后直至暮色四合,络绎不绝地驶出城门,消失在地平线。
这一幕,更是刺激着所有粮商敏感的神经。
此刻,聚集在长风粮铺门前的人们,攥紧了昨日购入粮袋的凭据,或是因200文低价买入而窃喜,或是因220文高点入手而忐忑。
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焦虑的海洋:
“你说今日能涨多少?”
“昨日收得那么凶,我看粟米至少得冲上200!”
“难说啊,那金陵商号收得也猛,可别是虚张声势……”
“管他呢!长风牌子一挂,只要比咱买价高,老子立马就抛!”
有人搓着手,眼神贪婪。
有人紧抿嘴唇,面色凝重。
还有人伸长脖子,恨不得目光能穿透那厚厚的门板。
“吱呀——”
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沉重的店门被伙计推开。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伙计却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走到招牌前,取下昨日收粮的牌子。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不多时新牌挂上:
收购:粟米190文\/石,小麦210文\/石,大米300文\/石。
“吁……”
人群中爆发出混杂着失望与庆幸的吐气声。
粟米涨了十文!小麦、大米原地踏步!
昨日低价吃进的粮贩,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毫不犹豫地挤上前:“卖!全卖!”
他们需要锁定这十文的利润。
那些在昨日高点买入、生怕再跌的,也慌忙跟上:“我也卖!快给我过秤!”
生怕晚了一步,这点差价就没了。
但也有不少人按兵不动,攥着粮票,眼神闪烁地观望着。
粮食在手,即便不卖自己也还能吃不是?万一还能涨呢?
更有精明的,趁着其他粮铺还未反应过来,悄悄溜走,去囤积些低价粮,以备不时之需。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
半个多时辰过去,粮价牌纹丝不动。
最初的热潮渐渐冷却,不少人开始意兴阑珊,准备散去。
就在这时!
长风粮铺的伙计再次动了!
他手脚麻利地摘下刚挂上不久的牌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迅速换上了一块崭新的:
收购:粟米200文\/石,小麦220文\/石,大米310文\/石!
“嚯——!”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这价格,与昨日粮价飙升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涨了!真涨了!”
“快!快去其他铺子扫货!转手就是钱!”
有人拔腿就跑,冲向附近的粮行或者是自家仓库。
也有人红着眼留在原地,亲眼看着几个手脚快的粮贩,将从别处刚买来的粮食,转眼间就在长风铺子换成了叮当作响的铜钱和银角子!
那白花花的银子,刺得人眼睛发红,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恐慌性抢购的浪潮,被这小小的牌子彻底点燃!
仅仅半个时辰后,牌子再换:
收购:粟米210文\/石,小麦230文\/石,大米320文\/石!
更令人心惊的是,有人眼尖地看到,平日与长风粮铺同气连枝的“长远粮铺”,竟然也拉着自家的粮车,混在人群中,悄悄将粮食卖给了长风!
连“自己人”都在卖粮赚钱?
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打算再等等看的人,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
“他娘的!还等什么!买!全城扫货!能买多少买多少!”
巨大的利润诱惑和同行的“背叛”信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所有人。
整个淇县的粮市彻底疯狂!
粮贩、商人、甚至有些小有余财的百姓,都加入了这场疯狂的倒买倒卖。
粮价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贪婪的鞭策下,一骑绝尘!
粟米210、212、215……
小麦230、232、235、238……
大米320、325、330……
价牌上的数字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跳动,每一次更换都引来一片贪婪的吸气声。
一些自诩“聪明”的粮商,攥着刚刚高价抢购来的粮票,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攀升的数字,心头火热,喉咙发干:
“235……235文我就出手!” 他低声嘶吼。
当价牌跳到235时,他犹豫了一瞬:“再等等!到240!到240一定卖!”
价牌无情地跳动着:236、237、238……眼看就要触及240的“心理线”。
就在这贪婪的火焰即将吞噬一切理智的顶点!
长风粮铺的伙计,又一次面无表情地走向了价牌。
这一次,他挂出的不再是收购价,而是——售卖价!
售粮:粟米200文\/石,小麦220文\/石,大米310文\/石。
人群瞬间一静!
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那块牌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搞……搞什么名堂?收210,卖200?他们疯了吗?”
“蠢货!” 一个大聪明模样的粮商嗤笑一声,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懂什么!人家昨天就开始收!底价低得很!现在这个价卖出,照样大赚特赚!不卖还等什么!”
这解释勉强安抚了一些人,但一股不祥的预感已悄然弥漫。
果然,仅仅半个时辰后,长风粮铺的售粮牌再次刷新:
售粮:粟米190文\/石,小麦210文\/石,大米300文\/石!
这个价格,赫然是今日开市时的收购起始价!
更让人心头发毛的是,长风铺子里那些原本神情悠闲、慢条斯理点钱的伙计,此刻全都脚步匆匆,面色惶急,眼神躲闪,仿佛大难临头!
“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这“起始价”也仅仅维持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价牌再次被粗暴地扯下,换上了更刺目的数字:
售粮:粟米180文\/石,小麦200文\/石,大米290文\/石!
这个价格,已经跌破了近半个月来的粮价水平!
粟米甚至比往日更低!
“完了!”
昨日以220文甚至更高价囤货的粮商,瞬间面如死灰。
而这还不是终点!
长风粮铺像是要彻底击垮所有人的心理防线,紧接着挂出了新价:
售粮:粟米170文\/石,小麦180文\/石,大米280文\/石!
“轰——!”
整个粮市彻底炸了!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其他粮行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挂出更低的售价牌!
170!165!160!……价格如同雪崩般坍塌!
那些囤积居奇、做着暴富美梦的“大聪明”们,此刻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再等?
他们哭爹喊娘地挤出人群,疯狂地将手中视为“金山”的粮票抛向市场,只求能挽回一点损失!
就在这恐慌即将达到顶点,无数粮商濒临崩溃之际。
“铛——铛——铛——!”
清脆而威严的铜锣声,穿透了市场的喧嚣。
几名衙役高举着盖有鲜红大印的告示,在主要街口朗声宣读:
“县衙告示!永安府紧急调拨救灾粮三万石,已启程运往淇县!不日即到!县尊大人体恤民生,开仓放粮,平抑粮价,以安民心!特此晓谕!”
通告声如同九天落雷,在每一个粮商耳边炸响!
最后的支撑轰然倒塌。
绝望的哀嚎与愤怒的咒骂声,瞬间淹没了淇县的大街小巷。
粮价,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