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与武卫国换上寻常布衣,从县衙后门悄然牵马而出。
刚走出几步,秦昊眼风一扫,便捕捉到武卫国脸上那抹欲言又止的踌躇。
“武主任,”秦昊勒住缰绳,语气随意:“有话直说,憋着不难受?”
一声“武主任”,武卫国的骨头都轻了几两,心头那点忐忑也瞬间消散不少。
他紧赶两步,声音压低了几分:“是这么回事,属下留意到,昨日午后,江书画和杜修武二人离了县衙,至今未归。属下寻思他们会不会计划着什么事……?”
说话间,他目光小心地觑着秦昊的神色。
这并非秦昊交代的差事,纯属他自作主张。
秦昊面上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
武卫国那点心思,他十分清楚。
无非是想在新位置上表表忠心,或者说,拍拍马屁。
所求不过是自保,或者更进一步。
一个吏员骤然擢升为新区的“主任”,心里发虚实属正常。
秦昊对此倒不反感。
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前提是,这“上进”得建立在踏实做事、敢于担当的基础上,而非只盯着官帽子钻营。
武卫国的能力,秦昊是认可的,否则也不会将他直接放到这个关键位置上。
他能主动寻来投效,忠心也无需怀疑。
若真能历练出来,秦昊会毫不吝啬地扶他一把。
即便最终官位有限,该有的待遇和体面,秦昊绝不会亏待。
这些道理,秦昊心里有数,却不会明说。
当官需要悟性,靠他自己悟,效果更好。
眼下,也不是点拨的时候。
“嗯,知道了。”秦昊只淡淡应了一句,翻身上马:“走吧。”
两人策马,直奔北城。
秦昊此行目标明确:城北那片广袤的盐碱地。
他最初的构想,是复制武宁的经验:避开县城内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在城外另起炉灶,建起一个全新的经济引擎,再以点带面,逐步辐射带动老城。
这样阻力小,成本可控。
而那片数千亩、人烟稀少的盐碱滩涂,从地图上看,无疑是首选之地。
但终究要实地勘察过后才能定。
县衙所在的城南金水湖畔尚算繁华,越往北行,人烟越是稀疏。
昨日一路匆匆,未曾留意,今日有心细看,秦昊眉头渐渐蹙起。
道路两旁,虽然不见密集的住户,但形形色色的“建筑”却如雨后蘑菇般冒了出来。
大多是些简陋的窝棚,比城东那成片的棚户区好不了多少,但是,里面空空如也!
“哼!”
秦昊嘴角牵起一丝冷意。
看来江书画那帮人没少“研究”自己,连他在武宁搞过大规模拆迁都打听到了。
这些凭空出现的“房子”,摆明了是给他准备的“惊喜”。
手段还算稚嫩,要是够“聪明”,就该学学后世,在地里插满树苗才对。
出城不远,穿过一片麦田,便是城外新淮河。
河对岸,就是那片被河水反复冲刷形成的白色盐碱滩涂。
秦昊勒马河畔,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然而,下一瞬,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河对岸那片原本荒凉的盐碱地上,竟也星罗棋布地搭建起了无数临时房屋!
虽然稀稀拉拉,却一眼望不到边际。
更诡异的是,与城里那些空置的“道具”不同,这里居然住满了人!
从穿着打扮、神态举止看,分明就是淇县城里的普通百姓。
他上次来时,这里还是空空如也!这才过去几天?
难道也是冲着“拆迁”来的?
但建设新区的消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传到寻常百姓耳中,还如此“精准”地选址在此?
再者,即便知道了,他们又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变出这么多房子?
秦昊的目光锐利地扫过。
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人群里,几乎看不到青壮男丁的身影,多是老弱妇孺。
“大人,”武卫国也看出了门道,脸色沉了下来:“这些人……像是刚被塞过来的!”
秦昊心中已有猜测,但既已到此,断无退缩回去之理。
“走,过去看看。”
两人拨转马头,沿着河岸向上游寻去,在一处简陋的渡口过了河。
马蹄踏在松软的沙土地上,扬起细微的尘土。
他们信马由缰,将这片区域大致转了一圈。
地质确是沙石地,地基稳固,建房条件确实不错。
但那些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临时窝棚,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破坏了原本开阔的地势。
秦昊粗略估算,此地竟已塞进了不下万人!
此时,两人来到一处低矮的茅草屋前,正碰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佝偻着腰,颤巍巍地从河边挑着两桶水回来。
秦昊翻身下马,上前几步,抱拳一礼,语气温和道:“老丈,叨扰了。”
老汉吃力地将水桶放在门边,喘了口气,才抬眼打量秦昊二人:“二位……有事?”
秦昊面露恰到好处的疑惑,指着周围连片的简陋棚屋:“我们行商路过此地,见这里屋舍皆似新搭,又多是老幼妇孺,心中甚是奇怪,特来请教。”
老汉浑浊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是外乡人吧?”
“正是。”
“唉,难怪不知。”老汉又叹一声,“你们可是打城里过来的?”
“不错。”
“那河边,是不是看到好些空着的破屋子?”
秦昊点头:“确有不少,这又与我们所见有何干系?”
“我们,”老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围的棚屋:“就是从那里搬过来的。”
秦昊故作惊讶:“哦?那为何放着好好的住处不要,搬到这荒滩上来?”
“公子有所不知,”老汉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畏惧:“我们这些穷苦人,在淇县,算是挂在漕帮名下的。你们看不到青壮,那是因为……都被漕帮的老爷们叫去干活了。”
秦昊佯装不解:“漕帮?这又是何组织?”
老汉摆摆手,显然不愿深谈:“唉,这个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总之,是漕帮的老爷们发话,让我们搬来这里的。”
秦昊皱眉,环顾四周荒凉的景象:“那边好歹是城里,为何要搬来这荒僻之地?这也不是什么好营生的地方啊。”
“是啊,不是好地方,”老汉脸上沟壑更深了,全是愁苦:“可……谁敢不住?在淇县,漕帮老爷的话,就是天!”
“这房子,是你们自己建的?”秦昊追问。
“哪能啊!”老汉摇头:“都是漕帮的人,像变戏法似的,几天功夫就搭起来了,让我们只管搬进来住。”
“那他们图什么?非要让你们骨肉分离?”秦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老汉茫然地摇摇头:“图啥?说是……说是给新来的县太爷看的。至于为啥要这么干给县太爷看,我们这些小民,哪里懂得老爷们的心思?”
“给新来的知县大人看?”
秦昊适时地露出“恍然大悟”又“困惑不解”的复杂表情。
武卫国在一旁,脸色已经相当难看。
两人又随意问了几家,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印证了老者的说法。
秦昊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这片被“人祸”糟蹋的土地,眼底寒光一闪而逝,声音却平静无波:“行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回吧!”
渡过河,重新踏上回城的路。
武卫国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声音发沉:“大人!江书画这伙人,分明是算准了您要在城外择地建设新区,才抢先一步,布下这‘钉子阵’!好毒的算计!”
秦昊却忽然勒马,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老武,若让你来主持新区规划,第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武卫国一愣,“全凭大人吩咐”几乎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是秦昊在考校,立刻收敛心神。
认真思考后答道:“首要自然是选址。大人今日带属下出来,想必正是为此。新区乃三县枢纽,规模必然宏大,但属下以为,不必贪大求全一步到位。可效仿武宁之策,选一潜力之地先行开发,站稳脚跟后再徐徐图之,此为上策。”
“嗯,思路不错。”
秦昊点了点头,肯定了武卫国的想法。
他抬手指向对岸那片狼藉的盐碱地:“那你觉得,那里如何?”
武卫国斟酌着词句:“单论地质、位置,确实合适。但……如今失了先手,若强行在此开发,恐非明智之选,代价太大。”
他实话实说。
“是实话。”
秦昊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武卫国看不懂的锐利光芒:“那如果……我们把这‘先机’夺回来呢?”
武卫国彻底懵了,茫然道:“大人的意思是……”
秦昊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他们不是想靠这片地,靠这些‘钉子户’,来讹诈我们的拆迁款吗?那我们就遂了他们的愿,把这片盐碱地,变成淇县最值钱的‘金疙瘩’!把地价,炒上去!
“把…把地价炒上去?!”
武卫国如遭雷击,眼珠子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大人!这…这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大人这是气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