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宜嫁娶。
镇北侯府朱漆大门前,八对鎏金铜狮威严矗立,府门两侧身着绛色礼服的侍卫持戟而立。
从侯府正门至内院,百丈红毡铺地,两侧每隔三步便立着一名手捧缠枝莲纹银烛台的侍女,烛火映着晨光,将整条迎亲路照得煌煌如昼。
辰时三刻,礼炮九响。
身着红色蟒袍的沈观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西域骏马,领着三百亲卫自长街尽头而来。亲卫皆着簇新铠甲,腰间佩刀缠着红绸,步伐整齐划一,踏地之声如雷震耳。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小儿攀着树枝张望,被这肃杀之气惊得噤声。
\"快看新姑爷腰间!\"人群中有眼尖的妇人低呼。
只见沈观玉带上悬着的龙纹玉佩在朝阳下泛着金光——正是御赐的信物。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那朵以金丝盘成的并蒂莲,花蕊处嵌着两颗鸽血石,据说这是按新娘子的意思特制的。
此时府内,黎青青正由六位全福夫人梳妆。
凤冠上九凤衔珠的流苏垂至肩头,嫁衣用蜀地进贡的云锦裁成,衣摆处绣着的百蝶穿花纹竟是用真正的金箔捻线勾勒。
春桃捧着鎏金缠枝镜站在一旁,见镜中人朱唇一点,忍不住哽咽:\"青青姑娘今日真真是...\"
\"傻丫头。\"黎青青捏了捏她手心,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环佩叮当。转头便见宋清音扶着秋月的手进来,一袭湖蓝色织金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通身气度却比满屋珠翠更夺目。
\"音音!\"黎青青提着裙摆就要起身,被全福夫人急忙按住:\"新娘子可不能乱动!\"
宋清音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我与阿远备了份薄礼。\"匣中是一对翡翠雕成的合卺杯,杯身缠绕的连理枝”。
黎青青眼眶微红,刚要道谢,却听外头喜乐骤响。
\"侯爷到二门了!\"
此刻正堂内,陆宸远正与几位阁老寒暄。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靛青色直缀,腰间玉带上悬着御赐的蟠龙玉佩,虽比往日朝服简素,却因着通身气度,反倒显得愈发清贵。
小皇帝萧景琰穿着常服混在宾客中,正偷偷往嘴里塞桂花糖,见陆宸远目光扫来,急忙把糖藏进袖子。
\"吉时到——\"
随着礼官长喝,新人牵着红绸入堂。沈观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倒是黎青青在迈火盆时踉跄了一下,被宋清音及时扶住。
交拜之时,有眼尖的宾客发现,当黎青青跪拜时,那位看着娇娇弱弱的镇国公夫人,竟悄悄往她裙摆下塞了个软垫。
礼成后开席,侯府后花园摆了九十九桌流水席。
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御厨主理的珍馐,而是特意为乡亲们设的\"小河村席面\"——黎青青坚持要上的槐花饼、榆钱饭,惹得几位老翰林直皱眉,却见小皇帝吃得津津有味。
暮色渐浓时,宋清音站在回廊下看满园红灯笼。
陆宸远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将一件狐裘披在她肩上:\"起风了。\"
\"青青今日真好看。\"她望着远处闹洞房的人群轻笑,\"你猜沈侯爷能不能过'吟诗作对'这关?\"
陆宸远挑眉:\"他若连自己夫人出的题都答不上...\"
话音未落,忽听得新房方向传来哄笑,隐约听见沈观在求饶:\"娘子,这'糖醋鲤鱼要先放糖还是醋'真真是送命题啊!\"
月光漫过鸳鸯瓦,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墙上。
宋清音忽然觉得袖中被塞入什么,低头见是个精巧的鎏金手炉,炉身上细细刻着幅画是小河村那棵老槐树,树下两个小人依偎的身影,连她发间的玉钗都分毫不差。
“阿音,我们补办一个婚礼吧。”陆宸远的声音混着夜风传来。
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结婚,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遇到了自己钟爱一生的女子。如今想来,却觉得当初的婚礼太过潦草,不免心生愧疚。
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檐下一对栖息的喜鹊。
宋清音微微一愣,仰头看着他。
不远处的烛火映照着他的眼中,却遮不住他眼底的深情。
“好。”
她点点头,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越发让她娇艳动人。
他们的婚礼没有大宴宾客,也没有繁复的礼节,只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陆宸远牵着宋清音的手,带她去了城郊的一座古寺。
寺内古树参天,钟声悠远。
他亲手为她系上一条红绸,绸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他自己绣的。宋清音惊讶地抬头,却见他耳尖微红,低声道:“练了许久,还是不够好看。”
她忍不住笑,踮起脚替他整理衣襟,轻声道:“我很喜欢。”
他们在佛前郑重地拜了三拜,没有宾客,没有喧嚣,只有彼此。
回程时,陆宸远背着她走过山间的小路,她伏在他背上,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时光如流水,十年转瞬即逝。
宋父宋母在女儿和女婿的悉心照料下,安享晚年,最终在睡梦中相继离世,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宋母拉着宋清音的手,笑着说:“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看着你过得好。”
宋清音红着眼眶点头,陆宸远站在她身后,无声地握紧了她的肩。
他们送走了两位老人,而后继续彼此相伴的日子。
陆宸远在朝堂上依旧雷厉风行,手段凌厉,可回到府中,却总是亲手为宋清音熬药,再苦的汤药,他都会备好蜜饯,哄着她一口口喝完。
宋清音的心悸虽未痊愈,但调养得当,平日里倒也无碍。
她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草,陆宸远便命人从各地搜罗珍稀的花种,甚至亲自陪她栽种。偶尔她体力不支,他便直接将她抱回屋里,低声训她:“又不听话。”
她总是笑着靠在他怀里,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十年后的一个冬夜,宋清音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不论是黎青青的灵泉还是青玉的能量,都无法再撑着她走下去了。
她靠在陆宸远怀里,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如纸,可眼神却依旧温柔。
“阿远……”她轻轻唤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宸远紧紧握着她的手,指节泛白,却不敢用力,生怕弄疼她。
“我在。”他低声应着,嗓音沙哑。
她微微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别难过……我这一生,很幸福。”
他喉结滚动,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哑声道:“走慢点,黄泉路上等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知道他的偏执,以宋清音的聪慧也早知道他的选择。
这样也好,独留他一人在这世间,又何其残忍。
况且,她也是自私的,陆宸远是她的人,也只能是她的。就算她不在了,陆宸远身边的位置别人也休想染指分毫。
陆宸远亲手操持了她的后事,给她换上了当年他们成亲的喜服。
他从没告诉她的是,小河村大婚的那晚,她苏醒后初见的那一眼,便足够惊艳他的余生。
只是,他没有信心,他是挣扎着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恶鬼,满心仇恨,他却干净如琉璃。
所以他故意让他看见了他衣摆的血迹,故意将暴露了细作身份的阿默放在她身边,就是为了告诉她。
看吧,你的相公是个满手血腥的人,他引诱端王的人对她出手,却在知晓她真的中毒的时候满心后悔。
他算无遗策,唯一算漏的就是她。
她看起来柔柔弱弱,却狡黠聪慧,坚韧不拔。
像傲雪中的红梅。
她知道,宋清音也许早就看出了他的本性,却依旧坚定的站在她身后,无声的包容着他,给予他全然的信任。
陆宸远最后给宋清音理了理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地看着她,“阿音,我来陪你了。”
然后,他身着同样红色婚服,握着她的手,躺在宋清音身边。
阿音,下一世,我们还要在一起!
——
三日后,镇国公府挂起了白幡。
黎青青红着眼眶站在灵堂前,身旁的沈观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他们的孩子——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仰着头不解地问:“娘亲,你为什么哭呀?”
黎青青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轻声道:“娘在想一个好朋友。”
“是那位漂亮的姨母吗?”孩子眨了眨眼,“爹爹说,她和陆伯伯去了很远的地方。”
黎青青鼻尖一酸,低声道:“是啊,他们一起走了。”
孩子歪着头,天真地问:“那他们还会回来吗?”
黎青青摇摇头,眼泪终于落下:“不会了……但他们会在另一个地方,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