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精雕细琢的青铜灯盏中无声摇曳,将书房内两个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映在堆满卷宗的楠木书架上,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撕扯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萧玄承颓然坐下,昂贵的锦袍下摆委顿于冰冷的青砖,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他仰面看着肃立如山的五哥萧玄爻,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在烛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里面那些深刻、狰狞的烧痕——是他至亲“母亲”另一张面孔留下的永恒烙印。
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伪装得太好了。”
话语出口,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
“除了我这个亲身经历的儿子,谁能相信这如同志怪话本般的离奇之事?我……我甚至找不到任何证据去证明‘她’的存在!在所有人眼中,无论是当年纵火害你毁容、构陷你于雪夜长跪不起,还是如今……毒害父皇、下令追杀你……都只是‘齐妃’,我那个温婉贤淑的‘母妃’一人所为!”
他猛地捶了一下地面,指关节瞬间泛白,身体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抖,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残酷的真相抽空了:“这些年来,我献上鬼士令牌、呈上能暂时压制‘邪祟’的丹药、主动远离权力中心,自污声名……我做的这一切,五哥,都只是想避开这场风暴!我不想成为‘她’手中的刀,更不想成为‘她’搅乱这个天下的棋子!”
“我深知,一旦我流露出哪怕一丝争夺太子之位的野心,以母妃那‘贤德’的身份和齐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必然会倾尽全力将我推上那个位置。届时,‘她’——那个寄生于我母妃体内的恶鬼——必然利用我的身份,借齐家之力,祸乱朝纲,涂炭生灵!!”
“而我,”萧玄承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夹在母妃、齐家和这天下苍生之间……到最后,恐怕……恐怕谁都保全不了!所以,我宁愿做个世人眼中软弱无能的闲散王爷,只求……只求一个平安。”
他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烛火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悬于半空的宁星回魂体,无声地注视着下方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弟。
萧玄承这泣血般的剖白,字字锥心,让她魂体都感到一阵强烈的悸动。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清殿中,皇帝那苍老魂体无声的叹息——“终究未能化解她心里的恨”。
此刻,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恨”的根源,远比她想象中更加深邃、更加诡异,如同深埋地底的毒泉,不仅腐蚀了齐妃自身,更将毒液蔓延至她最亲近的儿子,乃至整个王朝的根基。
萧玄爻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抚过面具边缘那道深刻的烧痕。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次无声的控诉。
这是齐妃主人格当年纵火的“杰作”,是“她”冷酷、残忍存在的最直接铁证。
这道伤疤不仅毁了他的面容,更深深刻进了他的灵魂。
他看着眼前这个痛苦不堪却又竭力在绝望中保持一丝清醒的弟弟,面具后的目光复杂地变幻着。有审视,有疑虑,有隐忍多年的恨意,但此刻,似乎也掺入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最终,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衡量,萧玄爻做出了决定。
他动作利落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羊脂白玉药瓶。玉质温润,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与他冷硬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比。
手腕一抖,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萧玄承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那声响,清脆,却淬着刺骨的寒冰,然而,又似乎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
“八弟,”萧玄爻的声音如同北地的寒风,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父皇性命,在你一念之间。”
萧玄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小小的玉瓶,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眼中瞬间燃起狂热的希望火苗。
“要救,”萧玄爻续道,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我即刻秘遣心腹死士,护你星夜兼程,潜返京城!以此药,或可解此剧毒!若不救……”他停顿了一下,面具下的眼神锐利如刀,锁定了萧玄承的表情。
“救!当然救!”萧玄承几乎是在萧玄爻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嘶吼出声,没有半分犹豫!他猛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一把抓起桌上那承载着父皇、也可能承载着整个帝国命运的药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
随即,他对着萧玄爻的方向,霍然屈膝,重重叩首及地!
“咚!”
额头撞击坚硬青砖的声音沉闷而震撼,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泪痕犹在,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已彻底蜕变,锋利如新发于硎的寒刃,闪烁着深宫多年淬炼出的冰冷决绝,与他平日里温润纯良、与世无争的模样判若云泥。
“恶鬼既要借刀杀人,欲置父皇、母妃、五哥于死地,更欲陷我于不仁不义不孝、万劫不复之地!”萧玄承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铿锵有力,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那我——”他眼中寒光暴涨,“便亲手掀了这戏台!绝不让其得逞!”
烛火似乎被这凌厉的气势所慑,猛地跳跃了一下,光影在墙壁上剧烈晃动。
宁星回魂体静静悬浮,目光穿透表象,落在少年紧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上,落在他眼中那抹不惜一切也要守护至亲的觉悟寒光之上。
系统曾评价他“纯善贤良”,此刻她才真正看清,这层温润的表象之下,藏着的是一柄为守护至亲而甘愿自我磨砺、随时准备出鞘染血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