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习六年·金秋·夜
城西别院,青瓦白墙隐在枫林深处,檐角悬着的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
屋内烛火摇曳,药炉上的瓷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香弥漫开来。
寒虞舟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唇边残留的一抹血迹刺目惊心。
苏木被顾南殇的暗影卫催着来了这间别苑。此刻他正坐在床边,指尖搭在寒虞舟的腕上,眉头越蹙越紧。
“肺脉虚浮,气血两亏……”他低声喃喃,收回手,转头看向正在煎药的寒小满,“他这样咳血,有多久了?”
寒小满红着眼眶,声音哽咽:“阿言哥哥离开后,阿舟哥哥便一直郁郁寡欢,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后来……”她抹了把眼泪,“阿舟哥哥,自己就是大夫,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简直心头一沉。
寒虞舟当年虽眼盲,却心性坚韧,何至于此?
但不想寒小满过于悲观,强装的笑了笑道:“空青可是当世的第一神医,一定能治好你阿舟哥哥的。”
说着他看向苏木,似在询问一般。
“你能治好阿舟哥哥吗?”寒小满一脸希望的看向苏木。
苏木一时哑然。
寒虞舟灰翳的眸子无焦距地望向虚空,唇边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习之……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是清楚,别为难苏神医了。”
说着又起身朝着苏木的方向作揖,“久闻药王谷苏神医的大名,今日得见,是虞舟的幸运。”
“你……”看着淡定的看淡自己生死的瘦弱青年,苏木喉头微动,烛火在他清俊似谪仙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将那双总含着清冷的眼眸映得晦暗不明。
“寒公子既通医理,当知忧思伤肺,这般糟践自己!”苏木温润的嗓音里似带了寒冰,“是在等谁心疼?”
寒小满手中的蒲扇“啪”地掉进药炉,溅起的火星子落在苏木月白锦袍上,烫出几个焦黑小孔。
他却浑然未觉,只盯着寒虞舟灰蒙蒙的瞳孔。
那里面倒映着摇晃的烛光,像即将燃尽的星火。
简直正要开口,袖口忽然被顾南殇勾住。帝王倚在紫檀屏风旁,冲他轻轻摇头。
\"苏某不才,若是寒先生想活,在下尚可出力一二。\"苏木突然轻笑,他从药箱取出银针,\"只是这针灸之法...…有些疼痛罢了。”
话音未落,寒虞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素白中衣前襟绽开点点红梅。
苏木眼神一凛,针尖已精准刺入他颈后风门穴。
寒虞舟闷哼一声,整个人软绵绵倒进苏木怀里。
\"阿舟哥哥!\"寒小满扑到榻前,却被苏木广袖拦住。
“别打扰苏神医施针。”简直起身拦下寒小满。
“小满姑娘,朕……方才你去寒翰林的府邸,应是未曾见到寒翰林!”顾南殇拉着简直坐到一旁,开口相询。
寒小满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顾南殇,“顾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说说你在寒翰林府邸遇到的情形,我们再商量怎么让你见到你大哥。”顾南殇坐下后,一只手抓过简直的手腕,放在手心揉捏,一边示意寒小满细说白天去寒府的遭遇。
寒小满看了眼躺在床榻上安静的似失了生机一般的寒虞舟,又见简直似乎对那苏神医极为相信,便缓步走到了简直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简哥哥,你说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寒小满的声音里带着微颤。
原来白天她去了寒翰林的府邸,府里的管事告诉他,寒翰林根本没有亲人。
比起这六亲不认的寒翰林,她宁愿还没有找到大哥寒言。
寒小满站在寒府朱漆大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高悬的匾额,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半旧的鹅黄襦裙。
门房的家丁懒散地倚在石狮旁,斜眼打量着她,目光从她洗得发白的裙角扫到鬓间那朵略显寒酸的木芙蓉,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
“哪来的野丫头,此这里是翰林府邸,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寒小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嗓音清亮:“我找寒言,他是我大哥。”
家丁闻言一愣,随即嗤笑出声,挥手赶人:“我们大人是朝中重臣,岂会有什么乡下来的妹妹?赶紧走,别在这儿胡搅蛮缠!”
寒小满咬唇,倔强地站在原地:“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寒小满来了,他若不见,我立刻就走!”
家丁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狐疑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转身进了府。
寒小满站在阶下,等了不多时。府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寒言,而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眼神冷厉,身后还跟着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役。
“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冒充我们大人的亲眷?”管事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气森冷,“我们大人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把你送去衙门!”
寒小满当场呆愣,还未及开口,那两名仆役已上前推搡,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跌坐在青石板上。
“滚!”管事厉喝一声,转身重重合上府门。
寒小满呆呆地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秋风掠过耳畔,她只觉得池乐的秋天,特别的冷。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简直见寒小满心情低落,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等你阿舟哥哥的病情稳定些了,简哥哥陪你去韩翰林的府上,看他们敢不敢拦着!”
“简哥哥的官比翰林正五品的官还大吗?”寒小满感激的看了眼简直,虽然很想简直能为她出头,但是面对官府,她还是不想连累简直。
“那可不,你简哥哥的官,大的很!”苏木施针结束,正用雪白的帕子擦拭银针,闻言轻笑一声,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顾南殇的方向。
顾南殇挑了挑眉,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敢轰人,朕……真……我还真查到了些有趣的事。”
简直抬眸:“关于寒言?”
顾南殇唇角微勾,将信笺递给他:“沧习五年春闱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如今……”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已与礼部尚书嫡女成婚三载有余。”
寒小满猛地抬头,杏眼圆睁:“不可能!大哥他……他怎么会……”
简直闻言眉头紧锁。
他在鹰嘴崖的时候与寒虞舟相处的较久,于寒言算不上特别熟悉,但是以他对寒言的观察,绝非薄情负义之人,这其中定有什么原因。
就在这时,榻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寒虞舟缓缓睁眼,灰翳的眸子转向苏木的方向,唇边泛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多谢苏神医。”
苏木收回诊脉的手:“寒公子这病,三分是咳疾,七分是心病。”他顿了顿,语气难得温和,“若心结不解,纵有灵丹妙药也是枉然。”
寒虞舟唇角牵起一抹苦笑,尚未开口,简直已快步上前:“虞舟,可好些了?”
“习之……”寒虞舟循声望去。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半晌才艰难道:“方才恍惚间,我好像听见,阿言他……”
话音戛然而止。
寒虞舟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揪紧被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他当真……娶了尚书千金?”
简直喉头一哽。方才顾南殇所言犹在耳边。
寒言不仅高中后未曾返乡,更对外宣称父母双亡,如今攀附权贵,前程似锦......
“虞舟,此事或有隐情。”简直斟酌着词句,“寒言他……”
顾南殇冷眼旁观,忽然嗤笑:“你那好兄长如今成了翰林,娶了尚书千金,连亲妹妹上门都不敢认!”
“泽然!”简直急声喝止,却见寒虞舟浑身剧颤,一口鲜血呛在雪白中衣上,晕开刺目猩红。
寒虞舟却抬手止住要来搀扶的寒小满。他摸索着撑起身子,灰翳的眸子准确望向顾南殇所在的方向:“阁下此言……当真?”
简直注意到他攥着青竹杖的指节已然发白,连忙按住他单薄的肩膀:“虞舟,此事尚有蹊跷,待明日我们找上门去,让寒言给你一个交代。”
寒虞舟竟恍若未闻,空洞的双眸始终盯着顾南殇的方向,又问了一遍:“阁下说的可是真的?”
顾南殇微微侧身避开简直直视的眸光,硬着头皮说道:“今上金口玉言赐的婚!”
果然话才说完便惹来两道不善的光芒,尤其是简直,若不是碍于寒家兄妹在场,怕是当场就要找他要个说法了。
寒虞舟身形一晃,竹杖“啪”地倒地。他忽然低笑起来:“好一个父母双亡,好一个无亲无故,好一个天子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