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西山。
晨雾未散,西山梅林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顾南殇牵着简直的手,踏着覆霜的石阶缓缓而上。
简直披着月白色狐裘,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结成霜,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冷么?”顾南殇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裹住简直。
简直摇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墓碑上:“母后会不会生气?”
“不会。”顾南殇声音低沉,“母后后若是活着,必定很是喜欢你。”
顾南殇蹲下身,轻轻拂去碑上薄霜。“母后,儿臣带习之又来看您了。”
简直恭敬地行了礼,将怀里带着贡品。寒风掠过梅林,卷起几片落叶,落在碑上。
顾南殇握住简直冰凉的手,“你看母后必定是喜欢你的!”
简直耳尖微红,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回头,只见天德帝顾成仓独自站在石阶上,明黄色龙袍在素雅的梅林中格外刺眼。
“父皇?”顾南殇眸光一沉,下意识将简直护在身后。
顾成仓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侍卫退下:“朕来瞧瞧你母后。”
顾成仓缓步上前,在发妻墓前郑重地上了三炷香。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婉莹,朕来看你了。”他轻声说着,指尖抚过冰冷的墓碑,动作竟有几分温柔。
似是想去了从前夫妻恩爱的情形 。
他与薛婉莹自幼相识 ,是姨表兄妹,青梅竹马。
几乎和所有人预想的一样,他们在顾婉莹一到及笄那年,就奉了先帝的圣旨大婚
婚后亦是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顾成仓至今记得,薛婉莹总爱在梅树下抚琴,而他就在一旁处理公务,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便是岁月静好。
“那时候……”顾成仓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母后最爱冬日里的红梅,每年初雪,朕都会陪她赏梅,后来朕成了皇帝,她便是朕的皇后,昭华宫的红梅就是那个时候栽上的。”
“可父皇……您是否还记得?如今那片梅林早就没了,成了夏季里的荷池了!”
顾南殇的声音极冷:\"母后走后第二年,薛贵妃就命人砍了那片梅林。\"
顾成仓身形一僵,抚在碑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朕……朕当时……”
“父皇当时正忙着迎薛氏入主中宫。”顾南殇冷笑,“自然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寒风骤起,卷着残雪掠过三人之间的空隙。
简直感觉到顾南殇的手在微微发抖,便悄悄与他十指相扣。
顾成仓转过身,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也罢。”
他转向简直,“习之,你去帮朕折几枝梅花来,皇后生前最喜这个。”
顾南殇冷笑一声,紧握住简直的手,不让他抽离。
“殿下……”简直清透的眼眸对上顾南殇带着寒意的眼神,他轻轻捏了捏顾南殇的手心,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殿下,我去去就回。”
顾南殇眉头紧锁,却终究松开了手。
他看着简直月白色的身影渐渐隐入梅林,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放心,朕不会对他如何。“顾成仓苦笑一声,“朕今日来,是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顾南殇收回目光,冷声道:“父皇请说。”
顾成仓望着发妻的墓碑,沉默良久:“你很像你母后……尤其是这倔脾气。”
“儿臣不敢。”顾南殇语带讥讽,“母后温婉贤淑、才貌双绝,儿臣不过是个武夫。”
“武夫?”顾成仓摇头,“你若真是武夫,就不会隐忍这么多年。”
寒风骤起,卷起地上积雪。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七日后杜相的寿宴……”顾成仓斟酌着词句,“朕希望你不要去。”
顾南殇眸色一沉:“为何?”
“这是圣旨!”
“父皇在怕什么?”顾南殇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儿臣只是去贺寿,能有什么风波?”
顾成仓眉头紧锁:“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查什么?”他忽然提高声音,“东宫旧事早已盖棺定论,你非要翻出来……”
“盖棺定论?”顾南殇开口打断,“父皇所谓的定论,就是让皇长兄的仇人逍遥法外?”
“放肆!”顾成仓勃然变色,抬手就要扇过去。
“父皇这是何意?不如您问问母后可愿意?”顾南殇的眼神转向薛后的墓碑。
“朕后悔了。”顾成仓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朕从未想过要害旸儿。”
“旸儿是朕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这话,您可以问问母后,问问皇长兄,问问他们,这样的“引以为傲”,他们要不要?”顾南殇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压抑。
顾成仓伸出的的手悬在半空。
寒风卷起他龙袍的一角,露出内里已经有些褪色的中衣。
顾南殇认出了这衣服的出处。
当年他偶尔去到形同冷宫的昭华的时候,总能看到母后手中正缝制着这样一件中衣。
“你懂什么!”顾成仓的声音突然嘶哑,“当年若不是旸儿勾结世家意图逼宫,朕何至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什么苦涩的东西,“朕给过他机会……”
顾南殇眼中寒芒暴涨,猛地向前一步:“父皇口中的机会,就是让整个东宫陪葬!”
“不顾母后的苦苦哀求!”
“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仅凭几句话您就定了罪了?你又可曾问过皇长兄,这些事情是不是他做的?”提及顾南旸,顾南殇的声音不自觉的放缓了几分。
顾成仓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疤。他踉跄后退两步,扶住墓碑才勉强站稳:“你……你怎么敢……”
“儿臣为何不敢?”顾南殇步步紧逼,眼中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父皇可知,东宫走水前几日皇长兄还在教我为臣为子之道?”
“住口!”顾成仓突然暴喝,声音在的梅林中回荡。
顾南殇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个字都像利刃般刺向顾成仓:“他说“为君者当以仁德服人,为子者当以孝悌立身”——这样的皇长兄,怎会又反心?”
顾成仓的手死死抠进墓碑上的刻痕,指节泛出青白:“你……你懂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似苍老了十岁,“帝王之术……从来不是……”
“不是仁德?不是孝悌?”顾南殇冷笑打断,“所以父皇就纵容薛氏的恶毒手段伸向东宫,甚至是母后的昭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