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十二岁的沈矜雪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个男孩。
他穿着略显单薄的旧衣,正笨拙地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雪人歪歪扭扭,鼻子是半截枯枝,眼睛是两颗黑石子,显得格外寒酸。
“小姐,外头寒气重,小心冻着。”
丫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的像冬日里裹着蜜糖的冰碴。
沈矜雪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顾川身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视和疏离。
她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手,看着他对着那个丑陋的雪人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抬起头,隔着纷扬的雪花,目光恰好撞进窗内。
那双眼睛,在雪光映衬下,显得很亮。
沈矜雪的心毫无征兆地跳快了一拍,随即便是更深的厌恶。
她猛地扭开头,硬邦邦地喝声:“把窗关上,吵死了。”
那扇雕花木窗隔绝了雪景,也隔绝了顾川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窗外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生机,被她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多年后,当沈矜雪孤身躺在冰冷的马车里,感受着生命随着温热的血液汩汩流逝时,那扇被猛然关上的窗,竟成了她意识模糊前最清晰的画面。
原来隔绝的,从来不只是庭院里的一点雪景和一个男孩。
……
卫国公府,沈矜雪倚在锦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银线刺绣。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屋内烛火跳跃,映着她清冷的脸。
“小姐,”贴身侍女屏退了旁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安排妥当了,顾公子那边……已经饮下了酒,醉得不省人事,苍舒月也已在暖阁歇下,只等时辰一到……”
沈矜雪没有应声,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焰出神。
顾川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在她看来十足纨绔的脸,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卫国公夫妇那看似慈爱实则算计的目光,父亲那句“矜雪,顾川这孩子,家底殷实,性子也好拿捏,将来卫国公府终究要靠你……”的话,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
她沈矜雪,国公府唯一的嫡女,皇城多少文采风流的才子争相献诗,她怎能屈就于一个寄人篱下、胸无点墨的浪荡子?
“知道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浸在寒冰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精心织就的网,即将收拢。
用苍舒月那把出了名的烈刀,斩断她与顾川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枷锁。
苍舒月眼里容不得沙子,顾川必死无疑……这个念头闪过心头时,竟有一丝尖锐的、陌生的刺痛划过。
她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狠狠灌了一口,试图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异样。
冰冷苦涩的茶水滑入喉中,却浇不灭心底悄然窜起的一缕燥热和不安。
后续的发展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沈矜雪所有的预想。
顾川没有被苍舒月一剑刺穿胸膛,反倒是那夜之后,一道赐婚的圣旨,将顾川与苍舒月紧紧捆绑在一起,昭告天下。
顾川,那个她视如敝履的纨绔,以如此荒谬绝伦的方式,离开了卫国公府,彻底挣脱了她父亲精心构筑的牢笼。
消息传来那日,沈矜雪独自在院中站了很久。
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吹落枝头残叶,也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似的红痕。
她说不清那一刻胸腔里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是计策落空的巨大失落?是脱离掌控的愤怒?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茫?
骄傲像一层坚硬冰冷的铠甲,瞬间覆盖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她挺直脊背,转身回房,面上依旧是那个目下无尘的国公府嫡小姐,仿佛那场失败的算计,那场突如其来的赐婚,不过是拂过她裙裾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沈矜雪,何曾需要为顾川那样的人费神?绝不可能。
……
时光如同皇城里那条永不停歇的大河,无声流淌。
顾川的名字,却不再仅仅与纨绔挂钩,而是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一次次震动着皇城。
昔日寄人篱下的影子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令无数人仰望的名字——顾川。
沈矜雪坐在水榭边,听着丫鬟们压低了声音、却又难掩兴奋地谈论着那位顾公子如何文采斐然,如何深得圣眷。
指甲再一次深深陷入掌心,只是这一次,连那点疼痛都变得迟钝麻木。
骄傲的壁垒依旧坚固,却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得微微颤抖。
她拒绝去想那是什么。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窗外月色如霜,她恍惚间会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雪天,庭院里那个笨拙堆着雪人的少年,那双隔着雪看过来的、明亮的眼睛。
那点微光,竟在记忆深处灼得她心头一刺。
悔意,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在铠甲最坚硬的缝隙里滋生、缠绕。
她死死按捺着,绝不允许它显露出一丝一毫。
她依旧是沈矜雪,卫国公府骄傲的嫡女。
命运的急转直下,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冷酷无情。
哥哥沈连城铤而走险,扯起了反旗。
大厦将倾,只在顷刻之间,昔日煊赫的国公府邸,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着。
沈矜雪裹在锦衣里,只露出半张煞白的脸,被忠心耿耿的老仆塞进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马车还未启程,车轮却已经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如同此时此刻的卫国公府,碾碎的是她过往所有的尊荣与骄傲。
“谁?!啊!”
外头丫鬟一声惨叫,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冻得人骨髓生疼,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巷口远处微弱的灯笼光晕,勾勒出一个挺拔冷硬的轮廓。
看不清面容,但那身玄色衣袍,在昏暗中也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顾川哥哥……你若是一开始便展露才华,该多好啊……”
剧痛瞬间炸开,整个胸腔被冰冷的利刃狠狠贯穿、搅碎。
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浸透了华贵的衣料,粘稠得令人窒息。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的力量就被那贯穿的冰冷瞬间抽空,软软地向后倒去。
视线迅速模糊、黯淡,最后看到的,是车帘缝隙外,那片无边无际、冰冷绝望的沉沉黑夜。
原来这就是结局……也好。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她竟感到一丝荒谬的解脱。
终于……不用再背负那份沉重的、无人知晓的悔意了。
……
刺骨的寒冷。
沈矜雪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寒冷生生逼醒的。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艰难地一点一点浮起,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微弱的颤动都牵扯着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光线昏暗,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的茅草屋顶。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还有一种……泥土和烟火混合的、属于贫贱之地的气息。
她试图转动眼珠,视线所及,是一个佝偻着背、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妪背影,正背对着她,在角落里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前忙碌。
炉火的光映着她花白的头发和枯瘦的手。
她竟然……没死?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那穿心一剑的冰冷触感,濒死时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此真实。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瞬间撕裂般的剧痛和生命急速流逝的空洞感。
可此刻,胸口被层层粗布包裹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提醒着她那并非虚幻。
老妪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缓缓转过身。
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上,眼睛却异常清亮平和,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她没有问她是谁,只是将一碗药汁端到她唇边,声音沙哑:“喝下去,有人多管闲事把你送到老身这儿来,阎王不收你,就好好活。”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言语。
沈矜雪顺从地,几乎是麻木地,就着老人枯瘦的手,小口吞咽着那苦涩到极致的液体。
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热流,这陌生的苦味,这简陋的茅屋,这不知名的老妪,成了她沈矜雪“死后”的全部世界。
那个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嫡女,那个满腹算计的沈矜雪,真的死在了那辆冰冷的马车上。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空壳。
老妪沉默寡言,却有一手神乎其技的医术。
在她的照料下,沈矜雪胸口的致命伤竟奇迹般地缓慢愈合。
能下地走动时,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着老妪深深一拜。
没有问姓名,没有问来历,有些恩情,问出口便轻了。
老妪看着她,只缓缓道:“走吧。往南,暖和些,伤好得快,这世间路,远着呢。”
一个破旧的粗布包裹被塞到她手中,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小串铜钱。
沈矜雪再次深深一揖,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
门外,是早春清冷的阳光,照着一条蜿蜒向远方、尘土飞扬的官道。
她紧了紧肩上单薄的包裹,迈出了第一步。
身后,那间救了她性命的简陋茅屋,连同那个谜一般的老妪,很快便隐没在初生的草木和起伏的山峦之后。
没有目的,只有老妪那句往南的指引。
她不再是沈矜雪,只是一个面容苍白、沉默寡言的过客。
她曾在江南水乡的烟雨里,替人浣洗过堆积如山的粗布麻衣,冰冷的河水浸泡得十指红肿开裂。
她曾在边陲小镇的驿道旁,支起过一个小小的茶摊,用廉价的粗茶换取微薄的铜板,听着南来北往的商旅谈论着遥远京都的风云变幻。
偶尔,那个名字会不经意地飘入耳中——“顾公子”、“侯爷”……
她握着粗瓷茶碗的手会微微一顿,随即垂下眼,用布巾用力擦拭着油腻的桌面,仿佛要将那名字连同心底翻起的微澜一同抹去。
她爬过险峻陡峭的山岭,山风呼啸着穿过她单薄的衣衫。
她赤脚趟过湍急冰凉的溪流,脚下的卵石硌得生疼。
烈日将她曾经白皙细腻的肌肤晒成一种粗糙的麦色,风霜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微的痕迹。
那个金玉堆砌、满腹诗书才情的沈矜雪,被跋涉的风尘、生存的艰辛一点点打磨殆尽。
只有那双眼睛,在洗尽铅华之后,沉淀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像深秋无风的潭水。
她不再刻意回避关于顾川的消息,只是听着,像听着一个遥远故人的故事,无悲无喜。
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纠缠的所有过往,算计、赐婚、家破人亡、穿心一剑,似乎都被她尘封在灵魂最底层的某个角落,落了厚厚一层时间的灰。
偶尔午夜梦回,心口那早已愈合的旧伤会隐隐作痛,提醒她那段血肉模糊的真实。
她只是翻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等待天明。
……
又是一年深冬。
走遍大江南北后,这一次,她已走到了大衍极北的苦寒之地。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苍茫的雪原。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脸颊。
她裹紧身上那件打了无数补丁、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厚厚的积雪中。
雪渐渐大了。
密集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来时的足迹,也模糊了前路。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集镇轮廓,几缕灰白的炊烟在风雪中艰难地升起,成了这白茫茫天地间唯一的活气。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冻得麻木的双腿,走向镇口那间挂着破旧酒旗的食肆。
刚在门口抖落满身的积雪,一股混合着炭火、食物香气和人身体味的暖烘烘气息便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打了个趔趄。
里面人声嘈杂,挤满了躲避风雪的脚夫和行商。
她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几个粗粝的杂粮馒头。
面汤的热气熏着她的脸,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
邻桌几个裹着厚实皮袄的汉子,正就着烈酒高声谈论着,声音盖过了屋外的风雪。
“听说了没?天下彻底太平了!陛下坐稳了江山,四海归心呐!”
“可不!”
“要说这位陛下,手段是真厉害,不过,最厉害的还得是她身边那位。”
“谁啊?”有人好奇地问。
“还能有谁?顾川顾大人啊,啧啧,那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听说当年陛下能……咳咳,能走到今天,这位顾大人,居功至伟,满朝文武,谁不敬服?”
“顾川……顾大人……哎,真真是天神下凡般的人物!”
顾川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冰棱的闪电,毫无预兆地、狠狠劈开了沈矜雪用数年时光辛苦筑就的壁垒!
尘封的记忆轰然炸裂。
那个雪天堆雪人的单薄身影、马车里穿心一剑的冰冷剧痛……无数破碎的画面裹挟着尖锐的声响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
她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木筷“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了几滚。
心口那早已结痂的旧伤处,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仿佛再次被利刃贯穿的剧痛!
这痛楚如此真实,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弓下腰,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带着关切。
沈矜雪猛地一颤,仿佛从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噩梦中惊醒。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眼前是简陋的食肆,喧闹的食客,风雪在门外呼啸。
“姑娘,还要这个包子吗?”那声音又问了一遍。
沈矜雪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腑,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按着胸口的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避开旁人关切的目光,视线茫然地掠过食肆里喧闹的人群,掠过那扇被风雪拍打、蒙着一层模糊水汽的破旧木窗,最终落回自己面前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素面上。
“啊……”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不要了……”
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坠落的雪花。
旁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最终还是摇摇头,挎着篮子,佝偻着背,继续向其他食客兜售她的热包子去了。
食肆里的人声依旧鼎沸,谈论着顾川的功绩,谈论着太平盛世。
那些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木墙,模糊地钻进沈矜雪的耳朵里,却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那阵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已经退潮,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茫。
她扶着桌面站起身,腿脚还有些发软,但足以支撑她。
她拿起那个同样破旧的包袱,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碗冷掉的面,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推开门,更大的风雪瞬间扑面而来,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抬脚,重新踏入那片白茫茫中。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后食肆里模糊的人声和暖意迅速被风雪隔断、吞噬。
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无声飘落的雪,和她自己孤独前行的身影。
风雪迷眼,前路茫茫,不知通向何方。
她只是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像一个没有归途的幽灵。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风似乎小了些。
她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
细密的雪片,从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幕中,安静地、不停地飘落下来。
落在她早已失去光泽的发间,落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落在她肩上那破旧不堪的棉袄上。
好冷。
好讨厌下雪啊。
“刚才的包子……买一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