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温以缇心中终究还存着几分审慎,未能全然信任对方。她久居朝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那些勋贵世家出身的子弟,个个皆是七窍玲珑心,即便表面看似一片赤诚,也绝非真正的草包。
甚至连他们家族里被刻意养废的“草包”,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思及此,温以缇压下了自报身份的念头,只示意周小勇回话:“眼下时机不便,若有想法,可先以书信往来。待日后得空,自会寻机会与你当面细谈。”
既给了对方念想,又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
不过郑国公府这条线倒是意外之喜,让温以缇心头轻快了不少。
若能与这位孟大人交好,日后为自己想必能得一份意想不到的助力。
周小勇早说过,这位孟祺虽是勋贵出身,却一心想为百姓做事,若非家世所累,怕是早就自请外放,去地方上实实在在地为民谋福了。
孟祺收到回信时,虽因没能见到“知味居士”而略感失落,但见对方并不排斥与自己这种勋贵子弟往来,倒也松了口气,当即应下日后以书信相交。
沉吟片刻,孟祺提笔写下一封短笺,托周小勇代为传递。
信中并未提及私事,只问了两句——
“久闻居士心怀天下,敢请教二事。其一,如今欲为百姓谋福,当从何处着手方为妥当?其二,眼下这世道看似安稳,内里究竟缺了些什么,才让黎民仍有愁怨?”
这两个问题问得宏大又笼统,恰是孟祺的心思。
他想借此试探这位知味居士的底细,是真有经世济民的见识,还是只会空谈抱负?
字里行间藏着几分审慎,却也透着一股想寻得同道的恳切。
周小勇将信送到温以缇手中时,对方却无暇立刻拆看,更别说回信了。
此刻温以缇正和尤典药微蹙着眉,挠着头,满是苦恼。
此前正熙帝为救治赵皇后,召集了太医院所有御医与民间医者,会诊足足持续了一整天,竟迟迟未能定下结论。
直到第二日清晨,众人才总算统一了看法,开出一方药剂。
可这方子,终究只能稍稍减轻皇后娘娘的苦楚,让她走得安详些,至于能否延寿,便是天晓得了,是数月,半年,还是一年?
没人敢打包票。
正熙帝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雷霆震怒。
可看着那些跪在地上请罪的医者,无论是须发斑白的老太医,还是风尘仆仆的民间郎中,个个面带愧色,显是已用尽了浑身解数,他纵有怒火也无处发泄。
最终本欲将众人一并问责,还是赵皇后强撑着病体,在榻上轻声劝道:“陛下,臣妾这身子……本就熬到了头。求陛下看在臣妾的薄面上,多积些善缘,莫要再动杀念了,臣妾……方能安心。”
正熙帝帝望着发妻那张苍老、虚弱而毫无血色的脸,满腔怒意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心软了。
他只冷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此事才算暂且揭过。
只是自那以后,正熙帝便一头扎进了政务里,再未主动问过赵皇后的病情。
正如赵锦年私下所言,他或许是怕了,怕面对那终将到来的离别,索性用无穷无尽的政事,来逃避这份锥心的煎熬。
而温以缇这边,也正为另一件事烦扰。
她与尤典药依照那本《应急活法》细细审查,越查越觉其中尚有疏漏。
尤典药终究是杏林世家出身的正经大夫,又一个心的想帮温以缇把这本书打磨成型。便径直以自己数十年的行医经验和专业眼界,对温以缇那本《应急活法》的手稿细细评判起来。
起初她确实惊叹,一个从未正经学过医术的女子,竟能凭着一股韧劲写出这样一本东西,足够让业内人暗自点头。
可赞叹归赞叹,作为真正浸淫医道多年的人,她一眼便看穿了手稿里的疏漏。
譬如鱼骨卡喉,若卡在喉头浅表,按此法提按或许有用。可若是卡在食道深处,或是患者本就有喉疾、食道破损,这般猛力提按,怕是会戳破血管,反倒加速凶险。
还有心肺按压与口对口呵气,只说按三十次呵两次,却未提按压的力度,寻常人不知轻重,按轻了无用,按重了怕是要压碎胸骨。呵气时若不辨患者是否牙关紧闭,硬要撬开,恐会伤了牙齿,甚至让舌后坠堵了气道。
中暑昏厥,书中说敷凉水、灌淡盐水,可若是患者已高热抽搐,再用凉水激,怕是要引邪入内;伤口处理只提挤血、擦烈酒,却没说伤口太深时需先止血,若一味挤血,怕是要失了性命。
这些例外与禁忌不写清,百姓照做时,救命法反倒成了催命符。
这些经过尤典药的修正与提点,像一盆冷水,让温以缇彻底清醒过来。
她终究是个普通人,仅凭脑子里那点零碎的见识便想着成医书,实在是难如登天,甚至先前险些被人蒙了去都不自知。
此前她未仔细的问尤典药一些具体实例,应急之法本就是太医院的人用得最勤,故而她问询也多在太医院打转。
可如今想来,那几位被问的太医,怕是打心底里对温以缇有所保留,那些该说的要害、该避的陷阱,都藏着掖着没说透。
指尖捏着被尤典药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手稿,圈出的错漏刺得人眼疼,温以缇暗自庆幸,幸好早察觉了不对,特意去坤宁宫把尤典药讨了来,不然真照着手稿里的法子刊印出去,不知要误多少事。
尤典药捻着笔杆轻叹,说这些应急活法的细枝末节,她也没法一一说准,毕竟经手的实际案例太少。
若是她家伯父尤院判在,那便另当别论了。
能坐到仅次于院使之下的院判之位,尤院判的能耐可想而知,更何况尤家本就是世代行医的世家,库房里堆着的病案册足有半墙高,哪一桩不是实打实的经验?
温以缇看着这些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许多。
着书立说从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成的事,得有真学问,更得有肯倾囊相授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