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京城的天际。
不同于别处城门一入夜便落锁宵禁,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宵禁时辰总要晚些。
华灯初上时,街巷间已是烟火氤氲,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勾栏瓦肆更是热闹非凡,茶楼酒肆里人声鼎沸。
恰逢会试在即,往来学子络绎不绝,不少雅致包间早被各类文会预定一空。
周小勇带着几个弟弟正坐着骡车前往温家的路上。
众人难得得了片刻清闲。
四花双眼亮晶晶的,难掩激动之色,与旁边的虎子、大牛的局促不安形成鲜明对比。
周小勇见状,不禁笑道:“瞧你这模样,怎么了?”
四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声音里满是雀跃:“小勇哥哥,今日找住处时,我和虎子听见百姓们都在议论女官考核!我们特意绕道去看了告示,真的有这回事!就在会试之后举行呢!”
四花虽未将心底的念头全然道出,但众人都从她骤然发亮的眼眸里,读懂了那份跃跃欲试的悸动。
她的眼神中透着向往,喃喃自语道:“第一次见到大人时,我就觉得女官威风极了。在养济院这些年,我们一直把大人当作榜样。原本以为这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了...\"”
说到这儿,她仰头看向周小勇,眼中满是期待。
周小勇还未开口,虎子却先皱起了眉:“四花,你别异想天开了。告示上写得清楚,只要不是奴籍,天下女子都能考。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还有大户千金,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咱们这样的出身哪有胜算?”
大牛虽然不忍打击四花,却也不得不点头附和。随即轻叹了口气,他也觉得女官考核不是那么好考的,想成为跟大人一样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
四花却毫不气馁,眼神愈发坚定:“正因为人人都想考,才说明女官这个机会难得!是个香饽饽啊!我一定要试一试。若真能考上,就能离大人更近一步,说不定还能当面见到她。就算考不上,至少我努力过了。这次不行,下次再来,又有什么损失呢?”
这番话让周小勇心头一颤,看着四花眼中燃烧的热忱,他心中郁结已久的顾虑突然消散许多。
是啊,就是尽力便好,不成有什么损失呢?就算考不上,又有何妨?
大人曾教导过,做事不应瞻前顾后,想做的事就放手去试。
周小勇一直觉得自己来的京城,若考不中,会让大人失望,又费了这么些银钱,总会觉得有些对不住大人。
可如今看着四花的样子,自己不应该想这么多。他握紧拳头,暗暗下了决心,来都来了,想这么多就是自己的不对了。
京中北城明福巷内,温家坐拥五进五出并东西侧跨院的大宅子。
这般规模的宅邸,莫说是寻常人家,即便在三品官员中也称得上气派非凡。
此地不算偏僻,能坐拥如此宅邸,没有在京城几代人的经营积累,断难实现。
夜幕笼罩下,温家朱漆大门前依旧热闹不减。
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映照着往来求见的客人,都是攀关系想寻温老爷走动一番的。
管家早已吩咐过门房,哪些人该笑脸相迎,哪些礼当婉言拒收,哪些事需即刻禀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因此,即便访客络绎不绝,也未曾扰了宅中清净。
前院书房内,烛火摇曳。
温老爷虽忙碌整日,此刻却精神矍铄,身旁站着长子温昌柏与次子温昌智。
几人目光温和而严肃,细细叮嘱即将参加会试的温英文。
三人皆是进士出身,虽名次不算顶尖,却也深谙科举门道,多年宦海沉浮更积累了不少实用经验。
为助温英文备战春闱,温老爷早早便定下规矩,命两个儿子每晚都来前院书房,亲自教导晚辈应试之道。
温昌柏自然不敢懈怠,文哥儿是他亲儿子,不用说他都得来。若能高中进士,他这个当父亲的脸上也有光彩。
这段日子里,温昌柏四处奔走,向从前的同窗、故交多方打探。
将搜罗来的各类会试资料、科考要点,连同往届策论范文一股脑整理好,悉数塞到温英文手中。
温昌智同样毫无怨言,侄儿们科举顺遂,于安哥儿在官场立足也大有裨益。
唯有小刘氏对此颇有微词,心中暗自嘀咕:“大哥本就是进士,自己儿子要考,何苦拉上隔房的叔叔帮忙?\"”
但温老爷的命令小刘氏不敢违抗,只能每当温昌智从书房回到后院,忍不住抱怨几句。
书房内油灯明明灭灭,却照不亮温老爷几人眉间的阴云。
他们看着正埋头苦读的温英文后颈,将少年脊背压得愈发佝偻。
这孩子能中举人已是祖坟冒青烟。温老爷再是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认命。
温英文的天赋的确有限,以如今的功名已是他凭着苦读的劲儿换来的结果。
可举人之后,可不是靠着苦读便能顺利安稳的。
温老爷前几年也想着让温英文举人谋官,凭他现在的能力,定能谋个好地方。
偏生温英文性子倔,非要往科举路上撞,一定要考中会试。
温老爷见他如此坚持,但他多年坚持最后也未继续阻拦,毕竟家中不缺当官的人。
温昌柏自然盼着儿子能考取进士,哪怕是同进士出身,也比举人好些,日后仕途更有前途。
温昌柏深知科举出身的分量之重,当年殿试他差一点成三甲,捞得个同进士功名。
还要最终是二甲进士出身,即便名次不高,却也凭着这身份在官场站稳脚跟。
这些年周旋六部,多少棘手差事因着“进士出身”才得以顺利推进。
反观那些是同进士出身的同窗,仕途远比他坎坷。
更何况自己背后还有担任吏部侍郎的父亲撑腰,即便如此,升迁之路仍布满荆棘,可想而知,若无这层出身,旁人的仕途又该是何等艰难。
然而温英文的天资着实有限,这么多年过去,同辈的文英安早已外放游历归来,可他还在为进士功名奔波,两人差距一目了然。
此次教导温英文备战会试时,三人发现他想要考中实在困难,这才皆面色凝重。
温老爷甚至都凭借自己吏部侍郎的身份,去请几位大儒指点,为温英文争取些助力。
但他们心里清楚,科考到了举人这个阶段,家族能给予的帮助极为有限,再往上全凭个人本事。
想到此处,三人不禁又感慨起一个人,那便是江恒。
那少年年纪轻轻就中进士,即便名次不高,也实属不易,这般天赋旁人难以企及。
若江家当时不着急,让江恒再沉淀些时日,说不定能在殿试中拿下一甲的好名次。
近来崔氏整日眉头深锁,心中烦闷。眼瞅着会试在即,文哥儿虽执意赴考,可他资质平平,中榜希望渺茫。
崔氏思来想去,有些可惜珹哥儿和衡哥儿今年考不了。
毕竟家中都说,今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温英衡去年乡试折戟,至今仍是秀才身份,至于温英珹不过考中个名次不高的举人。
温老爷说这孩子年纪尚小,还需潜心沉淀学习,不应操之过急,因此压根没打算让他参加此次会试。
况且全家都盼着温英珹能一鸣惊人,在科举中拔得头筹,如此一来,日后与襄阳伯府议亲时,温家也更有颜面。
崔氏虽满心不甘,却也只能作罢。
此后,她常常在院中一想到这千载难逢的春闱机会,便忍不住频频叹息,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满心都是遗憾与不甘。
内室里,崔氏正出神,忽听得门环轻响,韩妈妈掀帘而入,她这才如梦初醒,目光殷切地迎上去:“可都送去了?老爷、大爷、二爷他们可都一并用了?”
韩妈妈忙不迭点头,“老奴送去时,特意说的大奶奶让厨房加了几道菜,添了参汤 说是给爷们儿添些精气神,补补身子。”
崔氏闻言微微颔首,随即又幽幽叹了口气,眉间愁绪更浓。
韩妈妈最是懂她心思,连忙宽慰道:“大奶奶放宽心,二少爷年轻着呢,今年不中还有明年。如今他成了家,安安稳稳在家温书便是。老爷也说了,文家不缺这一官半职。”
崔氏轻轻摇头:\"你不明白,多一个进士出身,温家在京中便多一分体面。日后几个哥儿姐儿议亲,底气也足些。再说...”她声音陡然发涩,“文哥儿那孩子性子倔,若总考不中,我怕他,伤了心气儿。”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丫鬟门外开口禀报:“大奶奶!外头来了客人,说是寻您的!”
崔氏与韩妈妈对视一眼,眸中闪过疑惑:“可问清是谁?”
丫鬟喘着粗气回话:“说是从甘州来的,门房说瞧着都是年轻的,有一郎君说是咱们二姑娘的弟子,进京赶考,特此拜访。”
那丫鬟说话的语气中有些不解,二姑娘是个女子,怎么还收弟子了?但门房是怎么嘱咐的,她便怎么如实禀报了。
“弟子?”崔氏旋即眼中亮起光彩。她匆忙披上织锦外衫,发间玉钗还未别稳,便踩着绣鞋匆匆往前厅而去。
前院正厅鎏金兽首铜香炉中,袅袅青烟打着旋儿升腾。周小勇、虎子、大牛和四花四人拘谨地分坐在酸枝木椅上。
周小勇虽强作镇定,藏在袖中的拳头表露着此时他的心情。
身着月白短打的小厮托着描金茶盘款步而入,青瓷盏里碧螺春浮沉着嫩芽。“几位请慢用,已经派人知会大奶奶了,想必稍后便至。”
小厮话音未落,周小勇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钱银子塞进对方掌心。“多谢。”
小厮神色未变,垂首退下,转过游廊却撇了撇嘴,盯着手中铜板冷笑:“不过一钱银子。”
他方才也是看得仔细,这几人虽说身穿着簇新衣裳,可是衣裳样子和尺寸明显是成衣,能买成衣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
想必是来温家拜访,特意买来拿来撑场面的,说不定还是租的呢。
那小厮想着,更加不屑,估摸着大奶奶不会来见这几个。
想到这儿他突然暗恨,方才不该上那五两银子一斤的雨前龙井,早知道便该克扣些留作己用。
若不是上头早有严令,吩咐但凡甘州来的都得即刻禀报大奶奶且不得怠待,这些人才进不了温家的门呢!
厅门合拢的刹那,虎子“嚯”地起身,木椅与青砖摩擦出刺耳声响:“不过是大宅门里的狗腿子,摆什么臭架子!”
四花攥着衣角低头不语,大牛闷声往嘴里塞了块绿豆糕,腮帮子鼓得老高却难掩眼底愤懑。
他们三人从小都看惯了人的脸色,自然知道那小厮看不上他们!
周小勇望着厅外垂花门上的彩绘,喉结动了动:“能进温家的门已经是万幸,我听说寻常人想见大户人家的主母,连角门都进不得。”
他的目光落在茶盏里渐渐沉底的茶叶,声音不自觉发虚。
周小勇顿了顿,神色有些黯淡。
他也不知道崔氏可否记得他们,原本来之前都鼓起好了勇气。
可如今坐在这,心中更加忐忑。如今距离崔氏来甘州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他们虽都同崔氏打过交道,可人家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这些尚且不得而知。
好歹是京城内高门官眷,每年见了多少人?若不记得他们也是情理之中。
那到时候自己他们一些人又该如何?
虎子、四花和大牛也瞬间泄了气,神色黯淡下来。
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原本倒不觉得还强撑着的镇定,可如今在温家气派的厅室里荡然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刻的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令人坐立难安。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四人瞬间挺直腰板,齐刷刷望过去。
崔氏匆匆赶来,发丝微微凌乱,额角还沁着细汗。
她一眼就认出了周小勇几人,记忆中甘州的画面与眼前几人重叠,当即笑着嗔怪道:“你们这些孩子,到了京城也不写信提前知会一声!这么远的路,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周小勇四人见崔氏还记得他们,又惊又喜,先前的忐忑一扫而空,连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崔氏眉眼含笑,连声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般客气!”
说着,她并未坐上主位,而是特意在周小勇身旁坐下,尽显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