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紧紧贴在椅背上,秦令征走马灯似的想。
那一年,他们还是一群招猫逗狗的缺德孩子,在京里大院人嫌狗厌。
某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卫少卿一个人偷偷撅了他老子半酒库的酒,说要销烟销酒,以身作则,争做榜样。
因此,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把他老子的烟酒堆在一起,火苗一蹿三尺高,点燃了卫家的房檐,烧着了整栋别墅。
在那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卫少卿他老子拿着拐,灰着脸,蹬着一只拖鞋,丐帮帮主似的追他跑遍了整个大院,揍断了他一条腿……
虽然卫少卿到现在也一直辩解,不是揍的,是摔的,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他仅存的遮羞布,谁也没残忍戳破。
也正是因为卫少卿被揍断了一条腿,为方便出行,不得已坐上了轮椅。
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卫少卿开着轮椅,速度提上八十迈,火箭一般原地冲了出去。
风在呼啸,轮椅在跑,卫少卿在尖叫。
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极致推背感」。
轮椅骤停,卫少卿没系安全带,直接原地升空,被惯性踹了屁股飞出去老远。
秦令征和其他大院子弟们总嘲笑他插上翅膀就能飞,不是跑得太快,而是飞的太低。
但今天,此时此刻,就在这飞机上。
秦令征系了安全带,很结实,军用标准,没有中途脱出的风险。
人真的上了飞机,海拔八千米,掉下去不飞个半分钟都不带落地。
后背倚靠惯性紧密贴合在椅背上,深陷进符合人体力学的垫子里——极致推背感。
秦令征想。
原来这就是卫少卿当初体验过的极致推背感。
速度够快,飞得更高,肾上腺素飙升,但是要忍住,别尖叫。
……
……
(旋转)(加速)(翻转)(360)(720)(1080)(加速)(托马斯大回旋)
——旋转加速,我闭着眼!!!
——大柏哥确实好猛啊啊啊啊!!!
……
……
好不容易熬到飞机降落。
秦令征压下胃里的翻滚,惨白着一张脸,用颤抖的手指虚弱地按开安全带的卡扣。
屁股前移,腰背下滑,差一点就面条一样滑落在地,又被他咬牙憋着一口气挺住了。
呕……
秦令征手指发力,攥紧了手中的呕吐袋。
想吐。
没吃早饭和昨天的晚饭,胃里空荡荡,什么也吐不出来。
摸了摸自己抽搐抗议的胃,秦令征幻想着自己是身负胃病的霸道总裁,此时正在女主面前展露脆弱柔软的一面,等着柏鸢来嘘寒问暖。
脑内互搏又告诉他,真男人从不轻易服软!铁血战士就算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我是战士,我是军人,我是硬汉,我——
——yue……
秦令征面如菜色,捂着胃,摸着椅背一点点往外挪动脚步。
穆瑶解开安全带,一扭头看见秦令征这哆哆嗦嗦的模样,憋着坏上去一拳砸在他一条腿上。
“咋的了兄弟,腿麻了?左腿还是右腿啊!”
砸完,见秦令征没反应,还要举起抡大锤的右手,再去痛击他另一条腿。
秦令征直接一发「膝跳反应」横扫穆瑶下盘,给她绊了个跟头。
见穆瑶还要再追击,柏鸢帮秦令征挡了下来,在穆瑶对秦令征翻白眼的视线中,浅淡地勾了下嘴角。
她抬起手,攀上秦令征的领口,习以为常地帮他整理好衣襟,将褶皱一点点抚平。
“来时答应柏鸥了,允许他返航时炫技……喝口水润一润?”
秦令征接过柏鸢递来的矿泉水,没拧开,而是将瓶身贴在脸庞,专注地看着柏鸢的动作,随她手指落在自己身上一点点红了脸,不过脑地夸到。
“大柏哥这飞机开的可真厉害。”
差点给他脑浆子摇匀了!
待秦令征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后,柏鸢又掏出独立包装的湿巾,拆开包装袋递给他。
“擦擦脸,精神点,等会儿下飞机仪态要端庄稳重,时刻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秦令征是以军官身份回京,下飞机后自然有军部的人红旗开路,夹道欢迎。
不少重要人物此时都在飞机底下等着秦令征亮相,摄影机和照相机也都备着。
——不往媒体上传播,只限于体制内部使用。
等接机之后,还不能立刻回京里大院。
必须得先去行政大楼把调任的手续补全,领了新的军职,见过一圈长辈和同僚……完成必要的交接仪式和体制内社交之后,才能完事回家。
作为大院新一代的领衔人物,秦令征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滴水不漏,力求以最好的状态和姿态出现在接机仪式上。
听出柏鸢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秦令征带着几分迷恋地看着她的脸,将大事小情和关键点全部记下。
柏鸢……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
……
下午两点。
京里军用停机坪全线戒严。
军备物资运输机还没落地,地面便已有数十辆白底、军红头军V、黑字车牌的黑色轿车庄严肃穆地停在地上,每辆车的车头都插着一面鲜红的旗帜,随风舞动。
车门打开,先下车的是清一色黑西装护卫队,耳边挂着耳麦,或背靠车身而站,或在附近戒备放哨,或附身为领导拉开车门。
几分钟后飞机落地,银灰色的机身泛着冷光,带起的风沙扑面而来,车前红旗剧烈翻飞,拍打出响亮的绸缎破空声音,所有人都下意识站得更直。
——“……要来了。”
随着飞机停稳,红毯便早有准备的拉了过去,从舷前穿过迎宾通道,一路延伸至轿车车门。
身穿笔挺军装的仪仗队列队而立,肩章闪耀,神情庄重。
舱门打开,所有人都屏息而待。
一只黑色军靴最先迈出,落在舷梯上,落地声清脆响亮,仿佛敲在所有人心头,震得人心发颤。
下一秒,秦令征逆光而出,身材挺拔高大,一身深军绿色的军装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他抬手正了军帽,骨节分明的食指按下帽檐,金属徽章熠熠生辉,露出半张深沉俊逸的脸,薄唇紧抿,眼神如刀锋般锋利。
待他迎着聚光灯和摄像头步伐沉稳地从舷梯走下,脚迈过红毯踩在实处,随着一声快门按动的「咔嚓」声,领导中为首的那名白发苍苍、正气逼人、军装加身、胸口挂了一排勋章的老首长率先动作,朝秦令征伸出了手。
“令征,几年没见,倒是沉稳了不少,边防待了两年,气场也练出来了……”
秦令征只绷着脸,十分矜持地回握住首长的手,不苟言笑。
秦令征:不舒服……胃里还是难受。
只不过是成年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强颜欢笑和罢了!
两人聊了几句场面话,后面的其他领导才迎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皆是赞美之词。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秦令征还有些不太适应。
我小时候什么样我自己知道,祸没少闯,骂没少挨,从来都只有挨狗屁呲的份儿,哪想到一朝回京,还能得到这么多夸赞呢?
王叔,我揪过你家花坛里的花,你攥着拖鞋追过我。
赵伯,我踹过你家的狗,还踢翻过它的食盆儿,站在它够不到的地方啃鸡腿,你看到了骂我半个月缺德玩意儿。
刘姨,我放过你自行车胎的气……
张叔,我在你车屁股上画过世界名画……
放眼望去,没有生面孔,全是结过仇的熟人。
恍然间,让秦令征有种这不是在欢迎他荣归故里,而是专门给他开的批斗大会!
遥想当年,他站在众人面前,得到的只有摇头、叹息和扼腕。
现如今,自己竟然也能有如此作为,站在原地享受着他们用「有志气」「不负当年勇」「年少有为」「事业有成」等词抛向自己。
而那些选去的曾经,都跟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儿一样。
秦令征眼眶突觉有些湿润,蒙上了一层淡薄的水汽,感慨万千的看着眼前年迈的老首长。
而您,方爷爷,我小时候在您摇椅底下塞过摔炮……您现在还不计前嫌夸我有出息……
——我小时候可真该死啊!
众人围着秦令征夸了一会儿,等时候差不多了,方老首长便热情地拍着秦令征的后背,邀他一同上车。
“令征啊,这趟辛苦,你的表现国家都看在眼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一路走到这个位置上的艰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对得起这身军装,也对得起你们秦家……”
“这次回来了,就安稳在京里待着,上面还有大任务要派给你,别总想着往外跑……”
“你爷爷上了年纪,要多留在他身边尽孝……以后秦家的重担……还有……”
“狗脾气可不许再犯,成年人了,要再稳重些,别意气用事……”
“我们劝了你这么久,到底还是柏鸢……”
听见「柏鸢」两个字,秦令征一直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对啊,多亏了柏鸢。
要不是柏鸢当初执意要自己去军校,报效祖国成就一番伟业,自己现在可能还和以前无所事事,与那些同样没什么正经事干的狐朋狗友们鬼混。
哪能有如今这般夹道欢迎、万众瞩目的待遇。
「柏鸢当初说去军校是为了我好。」
「果然。」
「她确实是为了我好。」
「她从一开始就在为我打算,为我筹谋,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
「我却一直对她抱有误解,可觉得是她抛弃了我,把我流放在外……我曾经埋怨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但事实上,我比谁都要清楚,只要见到柏鸢,我便归心似箭,满心满眼都是她,什么家国情怀,什么报效祖国,什么伟业,什么报复,什么成就,通通都可以抛在脑后,学肯定也上不下去了,最后只能半途而废,一事无成。」
「柏鸢……她懂我。」
「她还是那么懂我。」
「她一直都懂我。」
「她为了我好,为了不扰乱我的心思,所以才一直都没来看过我,哪怕一次……」
「她真的……我……」
秦令越想越觉感动,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这一刻,灼热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心脏被大手轻轻托起,烘烤得他全身血色炽烫。
「柏鸢」
他一阵眼热,突然想要迫切的看一眼柏鸢,想要得到她眼底的肯定,回应她的期盼,想要让她以自己为荣,想要……
柏鸢?
秦令征扭头往身后看去,愣住了。
身后除了围过来的领导,跟拍的后勤组,列队的仪仗队……
人,全是人。
很多人。
柏鸢在哪?
柏鸢呢???
秦令征瞬间被激得背后带起一阵颤栗,目光恍惚,血液凝固,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他像是被卷入乱流中的一叶扁舟,在孤海上浮浮沉沉,随波逐流,只身一人,孤立无援。
浪来了,劈头盖脸的打在身上。
他挣扎,划动,不停摆动双臂,拨开接连扑打的海水,他憋着气,要窒息,快要溺毙,他在拼命朝岸边游,耗尽最后的力气自救。
岸在哪?
没有岸。
什么都没有。
他仓皇四顾,瞳孔剧烈震动,四下环视。
没有。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柏鸢的身影。
待方老首长一连说了几句话,秦令征都刻板地回复相同的音节,借此察觉到不对,老首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为他坐了一天飞机舟车劳顿,关切道:
“令征,怎么了?没事吧。”
“柏鸢呢?”秦令征颤抖着苍白的双唇,颤声问道。
“什么?”老首长耳背,周围人多声音杂,秦令征说话声又小,一个字都没听清,重复问道。
“柏鸢!”秦令征急切地问道,“柏鸢哪去了?”
“哦,你说柏鸢啊。”老首长笑笑,指给他看,“那不,已经上车了……”
“哈哈,你小子,小时候就跟小鸢屁股后头跑,长大了还是一点没变……”
“这可不行啊,令征,以后柏鸢成家,你还跟着到她家里去啊?”
“他们兄妹感情好,比亲生的还亲几分。”
“可不是,从小到大,也就柏鸢管的住他……”
“柏鸢……”
其他人的声音从耳边穿过,像风吹沙子,哗啦啦,秦令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眼前的景色慢慢扭曲缩小成一个圆,是老首长的指尖,是他指的方向。
秦令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远处有一辆黑车,就停在仪仗队外,人群的紧后边。
司机拉开车门,手背靠在门边,一身白的柏鸢则低下头,碎发从鬓角滑落,遮住半张脸,朦胧不清,她正俯下身往车里进。
「柏鸢!」
这一刻,画面再次鲜活起来。
他找到了岸边,找到了方向,找到了救生筏和浮标。
他现在就要到那里去。
秦令征凝视着柏鸢的身影,动作麻木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
他拼命游,拼命赶,拼命跑。
他迈着步,大踏步,步子很大,离跑起来只差一点点。
「你要注意形象。」
秦令征扶住自己的帽檐,尽量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和仓皇。
“令征?”
“干什么去?”
“令征???”
他充耳不闻,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死腿,快倒蹬啊!!!
柏鸢进入车内,司机刚要合上车门,一只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横在门边,单手撑住车门,赶在车门关上的前一刻插进门缝中,阻止了车门的关闭。
“秦少?!”与此同时,车外传来司机的惊呼。
柏鸢闻声抬起头,看向那只卡在门缝里的手。
骨结因受到车门压迫泛起一片青色,指尖苍白,微微颤抖着,却还紧紧扒着门边,不肯退让分毫。
司机也没想到秦令征竟然这么冒失的就冲了过来。
得亏车门有防夹手功能,在感应到人手的第一时间就自动卸了力度。
此时只是夹着,没多用力。
主要受到的伤害基本都来自他自己伸手时「哐当」撞上去的那一下。
司机在惊吓过后,没有多等,赶紧重新拉开车门,解放秦令征被卡在门缝里的手。
但即便如此,秦令征还是不肯松手,依旧死死扒着车门,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即便褪去血色也依旧没有抽回。
柏鸢怔了两秒,以为他急着找自己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了?”
“你去哪?”秦令征红着眼眶,极尽压抑着自己呼吸中风箱般的气音,哑声问道。
“回家。”柏鸢理所应当道。
“你不等我了?”秦令征紧紧盯着柏鸢的脸,不漏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过于生硬,秦令征深吸了一口气,稍作平复后继续问道,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
“……你不陪我一起去军部大楼?”
“用吗?”柏鸢反问。
就为这事?
秦令征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用。”
该被门夹的不是手,而是你的脑子!
柏鸢无语了一瞬,“都是熟人,你怕什么?”
——我怕你走。不声不响的走掉。
——我怕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你其实没接我回来。
——我更怕你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秦令征眸光如火焰般摇曳了两下,半真半假地随口扯道:
“就因为熟,才怕。我小时候没少干缺德事,结仇太多,我怕他们关门打……我。”
“别胡说。”柏鸢纠正道,“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早就翻篇过去了,哪能记到现在。”
秦令征哼哼了两声,含糊道:“反正,我就是害怕……以前我是法外狂徒,现在可算落他们手里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借机给我穿小鞋就不错了。”
柏鸢把腿从车里伸出来,照着他小腿踹了一脚,“注意你的言辞,不该说的话就烂死在肚子里。”
刚刚夹手时,秦令征咬着牙,愣是没发出半个声响。
此时被柏鸢踹了一脚,还没怎么用力度,秦令征却闷哼一声,收敛眸光,垂下眼眸,用那双狗狗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鸢姐,姐。”他讨饶,说出了那句大院小孩都说过的那句话,“求你帮我。”
“……”
柏鸢沉默着。
面对秦令征主动袒露的肚皮,说实话……作为一个向来吃软不吃硬的人,柏鸢从小到大确实都很吃秦令征撒娇卖乖这一套。
脸好看是主要原因,眼睛加分项也很多,没人能在狗狗眼的注视下坚持半分钟!
关键是他这种主动示弱的举动,等于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揭露给柏鸢。
「求」这个词很巧妙,既放低了姿态摆清了自己的位置,又将主动权全盘托出,交付到了她的手里。
仿佛她的点头与否,将成为改变他命运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柏鸢思考片刻,主动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他面前,在秦令征被寸寸点亮的眸光中,没有直接回应,低声道:
“手。”
秦令征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被门夹过的手轻轻搭在柏鸢的手上。
柏鸢托着他宽厚的、大到不知何时已经能够完全覆盖住自己手心的手掌,指尖曲动,指腹划过布满他掌心的茧子,从下勾住他四根手指扣在手中。
另一只手则覆盖上去,用指腹擦过被挤压出的红痕,摸了两下,又转而移动到他手背上那些已经愈合,但仍落下的浅淡疤痕上。
“疼吗?”柏鸢问。
同样的问题,秦令征不感厌倦地再次回答:
“疼。”
“疼就对了。”柏鸢说,“车门也敢伸手拦,不怕把手指夹掉?疼才长记性,下次还敢吗?”
“敢。”秦令征使劲儿咬字,像是发了狠,又咧嘴自嘲,终于有了点儿边防杀出来的狠劲儿,“只要是你的车,手夹断了我也敢拦。”
这一次,柏鸢没继续斥责他,而是勾了下唇,没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道:
“就为了这点儿小事?再急也要注意仪态,有什么事过后托人跟我说,我等你。把其他人都撂在原地跑过来这种事,下次不能再做了。”
小孩仗着无知,可以有任性的资本,无论如何大人都不会真的生气,也不会跟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计较那么多。
但秦令征现在是成年人,成年人需要为自己的言行买单,需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或许仗着家里的关系和父辈们的情面笑一笑就过去了。
一次两次还好。
次数多了,即便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因此恼怒。
对于上位者来说,这是在挑战他的地位和权威,没有哪个领导能容忍下属对自己大放厥词肆意顶撞,甚至是将他撂在一边,落他的脸,叫他下不来台。
即便碍于秦家不明着说,背后肯定也会议论,必然会对名声造成影响。
秦令征从小无法无天,更是在边关野惯了,一时间还不适应京里这种体制内复杂的人际交往关系也在情理之中,慢慢来就好。
柏鸢发现他的问题,自然会指出并帮他纠正。
秦柏两家是世交,她自然希望秦家越来越好,这对她有益无害。
“嗯,不做了。”秦令征又使劲儿点了一下头,承诺道。
在低下头的瞬间,他眼底的光芒渐渐凝实,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终于!
含着「我等你」这三个字,秦令征终于有种苦尽甘来,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柏鸢这句「我等你」。
这三个字像定心丹一样,将秦令征那颗始终惴惴不安的心定在了原地。
这是柏鸢给他的承诺。
这是柏鸢第一次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含糊其辞,没有无视自己……做出的如此轻易明确的承诺。
天知道从小到大,他究竟听了多少句来自柏鸢的「再说吧」。
秦令征知道柏鸢不会骗自己,也不会做出无法履行的承诺,一般她不想理的找个借口就敷衍过去了。
但他也知道。
一旦柏鸢做出承诺,就一定不会食言。
柏鸢的承诺,比其他什么来的都让人安心。
听话的狗狗自然能够得到奖励。
“乖。”柏鸢说着,稀松平常的抬起手,而秦令征也顺从地低下头将脑袋凑过去,主动凑到她掌心底下。
只是动作才做了一半,就被一道插入进两人气氛中的声音打断。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方老首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到柏鸢车旁,指着秦令征笑道,“果然是找柏鸢来了,分开一会儿都不行。”
闻言,秦令征下意识紧攥了一下柏鸢的手指。
柏鸢将手从秦令征手里面抽出来,又主动下了车,礼貌问好,“方爷爷。”
接着,又同样喊了一圈周围人。
柏鸢没有柏鸥那过目不忘的识人本领,要不是这些人都是她从小就经常打交道的,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街坊四邻,柏鸢也没保证能一次全部认出。
见到柏鸢,方老首长满意笑道:“这次接令征回来,你才是头功,要不是你走这一趟,他还不知道要在边防待多久,别急着回去,你要不在,令征心思也得飞……”
待会儿秦令征办完转职手续,大家还得给秦令征凑一场接风宴。
柏鸢以往鲜少参与饭局,能不去就不去。
但如今既是长辈邀请,那便不好推辞,正好秦令征刚也求过她……
“给您添麻烦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柏鸢顺水推舟说道。
“说麻烦也太见外了……”
又是几句场面话后,众人便不再耽搁,准备上车一同前往军部大楼。
秦令征作为今天的主角,自然应该和方老首长同乘一辆车。
但经过刚才那么一遭,眼下秦令征又守在柏鸢车旁边,在场都是人精,又能有几人看不明白。
“令征啊。”方老走过场地象征性问道,“你跟我走,还是搭柏鸢的车?”
闻言,秦令征下意识去看柏鸢。
察觉到他的意图,柏鸢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低声提醒,“别看我。”
本意是提点他看场合,注意分寸。
秦令征被柏鸢勒住顿在原地,想看又硬生生的克制住了,嘴上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
“不麻烦,我搭柏鸢的车。”
柏鸢:……
得,白忙活。
再次看向秦令征的眼神里夹带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秦令征装作没看到,又几句话卖乖讨得方老的欢心,哄得老爷子心情大好,众人也乐得高兴。
待他主动把老爷子掺回车上,没多停留,又迈着矫健的步伐赶回了柏鸢身边。
一头扎进车里,秦令征刚才在众人面前的沉稳锋芒就仿佛泄了气般,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好似不堪一击脆弱的脆弱疲态。
气场垮了下来,黏糊糊的一团,整个人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半边身子虚弱地斜靠在柏鸢身边。
“你别生气。”上车后,秦令征第一句话就是示弱和解释,他捂着自己的胃部,颤声道,“我撑不下去了,还是晕,在你这缓缓,总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你说的仪态……我都记得。”
说完,又抬起头,那双晶亮狗狗眼等待夸奖般,用饱含期待地目光看着柏鸢,仿佛在说「你看我做得对吗」。
柏鸢仔细看了秦令征的脸色,好像是有些苍白,嘴唇也绷得成一条直线,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总的来说,不像装的。
便没有多说什么,只将指尖插进秦令征的头发里,轻轻拨动了几下,默许道:
“四十分钟的车程,趁路上调整好状态。”
“嗯。”秦令征垂下脑袋,把身体又往柏鸢旁边贴了贴。
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见柏鸢没有多余的表示之后,才阶段性地进行下一个动作。
秦令征就这样一点点贴近柏鸢,直至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脑袋亲昵地蹭了两下,方才满意。
选好位置,秦令征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这一路确实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只是刚一闭眼,困意便再次袭来,眼底也落了锁。
又因在柏鸢身边,所以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车平稳行驶,直到停在军部大楼前,司机拉手刹的声音响起,秦令征才同步从深度睡眠中醒来,再度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