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将寇大彪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缩着脖子,将脸埋进单薄夹克的领口,快步穿过空荡的马路,躲进公交站牌的阴影里。站台前不时有出租车停下,载上相谈甚欢的乘客疾驰而去,留下几声笑语消散在风里。他别开脸,刻意不去看那些热闹。
金属立柱透出的寒意直往骨头里钻。他背过风,摸索着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辛辣气息灌入肺腑,只带来一阵短暂而灼热的麻痹。烟雾刚从口中吐出,便被风吹得四散无踪。他抬头瞥了一眼站牌,夜班车还需等待一刻钟。为了省下几十块车费,他只能在这寒风里硬扛。他在心里盘算着:虽说钱没要回来,是白跑一趟,可到底混了顿饱饭,洗脚的钱,也没真让自己掏。至于那些难听话?当耳边风就行了。
然而,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冻得他原地跺脚,那点可怜的自我宽慰似乎也随着热气溜走了。烟很快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慌忙将烟蒂甩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他抄起双手,望着马路上那些载着人远去的尾灯,看着它们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站台愈发显得空旷,只有他一个人和拉得老长的影子。
就在他望着那片被霓虹遗弃的虚空出神时,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狠劲,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后肩上。
寇大彪愣了一下,回过头,看见元子方站在路灯与霓虹交错的光晕里。对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嘴角歪了歪,递过来一个有些皱巴巴的信封。
“喏,数数。”元子方的声音带着烟熏火燎后的沙哑。
指腹传来纸币特有的触感,厚度也对。寇大彪紧绷的脸部线条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甚至意外地扯出一个短促的笑:“……你他妈的早点还给我不行啊?非得吵一架,弄这一出?”
元子方自顾自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怕在里头就给你,你就直接就跑了,谁还陪我在里面按脚呢?”他吐出的烟圈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现在总归笑了吧?妈的,我哄外面那些女人都没哄你这么费劲。”
寇大彪一时语塞,有种被看穿又无可奈何的窘迫,只好讪讪地道:“行,那我真谢谢你了,能把钱还我。”
“谢个屁。”元子方摆摆手,目光投向空荡的马路尽头,“打个车回去吧。”说着便伸手要拦出租车,“这点钱有什么好节约的?”
“别!”寇大彪赶紧拦住,“浪费那钱干嘛?我这种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有的就是工夫等,又不赶着投胎。”他捏了捏手里的信封,心里确实踏实了不少。
元子方被冷风一吹,缩了缩脖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随你便。”他看了看寇大彪,眼神里又掠过一丝熟悉的光,但语气淡了许多,“兄弟,你记着,等我元子方起来了,肯定带你一起发财。”
远处,公交车两盏昏黄的车灯终于刺破夜色,缓缓靠近。寇大彪含糊地应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车停稳,门打开。
“走了。”
“嗯,路上慢点。”
寇大彪投币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车缓缓启动,将元子方和那家霓虹闪烁的足浴店甩在身后。他紧紧攥着那个信封,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如一小簇火苗,暂时驱散了之前的愤怒与失望,甚至让他对元子方生出一丝真实的感激。
可这感激刚升起,就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猛然意识到,这或许又是元子方的手段——先极力贬损打压,将人的期待彻底击碎,让你陷入绝望;再在你放弃挣扎时,才拿出那点本就属于你的东西。这精心设计的“失而复得”,用短暂的喜悦巧妙抵消了先前承受的屈辱与焦虑,甚至让你对制造这场落差的人,产生扭曲的谢意。
用本该归还的钱,演一出慷慨的戏码。寇大彪望着车窗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不得不承认,即便看透了这把戏,自己刚才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激——正因来之前,心底始终存着一丝“他这次或许会还钱”的侥幸。
这或许就是元子方总能骗到人、屡次化险为夷的原因。低级的骗子靠编造谎言骗人,而高级的骗子,靠的是对人心的掌控、对情感的操纵,让你心甘情愿,甚至感恩戴德。这才是人与人之能力的真正差距。死读书的人空有知识,也不过是替人卖命;而懂得掌控心理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风生水起。
公交车晃晃悠悠,驶过霓虹闪烁的街区。窗外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密密麻麻的窗户里,亮着或温暖或清冷的光。寇大彪的思绪飘得更远——元子方这套把戏,放大来看,不就是这社会运转的缩影吗?
房价的暴涨,无形中增加了普通人成家立业的门槛,难道不正是拿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基本权利?他记得小时候,单位分房,有个遮风挡雨的窝是天经地义的事。普通的房子,甚至还没有一部“大哥大”贵。可如今,楼越盖越高,土地利用率上去了,房子却反而越来越买不起。
更讽刺的是,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亏。有房的人因房价上涨而资产倍增,由衷“感激”这个时代,甚至将房子视为身份与阶层的象征。渐渐地,所有人都默认了房子就该是这个价——若是房价真回到从前,他们反而会觉得是自己的损失。
外界的信息不断强化“房价永远涨”的预期,恐慌悄然蔓延。有房的人还想再买学区房、投资房,将钢筋水泥视为财富游戏;没房的人,只能掏空家底凑首付,签下那份如同卖身契的贷款合同。
人们像被某种力量推动着,涌入这场疯狂的盛宴,生怕晚一步就被时代抛下。可寇大彪清楚,真正获益的绝不是这些被操纵的普通人。一旦背上几十年贷款,就等于押上了一生的自由。从此不敢辞职、不敢松懈、不敢有任何出格之举,只能埋头做一颗顺从的螺丝钉。
幸福的生活固然要靠奋斗,可一个普通人安身立命的基本需求——一间遮风避雨的居所,何时竟成了一家人几代积蓄才能换来的“奖赏”?更可悲的是,没多少人觉得这不合理,反而一个个像上了发条般争先恐后。这不正是对人性最深刻的操纵吗?
“也许,这就是他们这代人的命运。”寇大彪在心底冷笑一声。
可这份清醒于他毫无意义。即便看透了一切,他也无力改变什么。人终究只能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向前——别人早已乘风破浪、扬帆远航,而他只能搁浅在现实的岸边,眼睁睁望着潮水奔向远方。
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他明白,要克服这种心理落差,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避。而他这艘搁浅的旧船,绝不是单凭努力就能推回水中的,他必须等待下一波浪潮涌来,把自己重新带回命运的航线。如今的躺平不是堕落,而是一场清醒的逃离。
公交车晃晃悠悠,终于到站。寇大彪跳下车,裹紧单薄的外套,快步走进那个熟悉又破旧的小区。楼道里的声控灯反应迟钝,他用力咳嗽一声,灯光才懒洋洋地亮起,在冰冷的空气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见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一阵兴奋的“汪汪”声。门一开,一团棕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立刻扑到他的裤腿上——是菲菲。小家伙立起身,前爪扒拉着,尾巴摇得像个小马达,黑溜溜的眼睛在昏暗的玄关光线下闪闪发亮。
“好了好了,菲菲,别闹。”寇大彪低声说着,弯腰把兴奋的小狗抱了起来。菲菲立刻凑过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脸颊边蹭了蹭,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
客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父亲躺在床上看电视,母亲刚从卫生间出来,脸上还带着洗漱后的水汽,看样子也准备休息了。
“回来啦?”
“嗯。”寇大彪应了一声,放下菲菲。小家伙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不去网吧了?”母亲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诧异地问道。这个时间,本是他雷打不动要去网吧“上岗”的时候。
寇大彪袜子也没脱,就躺到自己床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不想去了。”他盯着天花板,目光空洞。
母亲坐到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端详他几秒,像是明白了什么,语气带着了然的叹息:“跟你一块打游戏的那几个,今晚都不在吧?小月?陆齐?人家过节,估计都陪女朋友去了,谁还像你,天天泡在网吧里。”
寇大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啊,那又怎样?一个人清静。”
母亲和床上的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斟酌着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毛,不是爸妈啰嗦……你也这个年纪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你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正事了?找个女朋友,成个家,心就定了。”
寇大彪猛地坐起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找女朋友?成家?妈,你说得轻巧。拿什么成家?房子呢?当初国和路那边,一万块一套的房子,你们没给我买。现在让我怎么买?我这样的人,怕是贷款都没资格吧?”
母亲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声音明显带上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你……你别总揪着以前的事不放……将来你要结婚,我们把这套老房子给你。我跟你爸……我们去养老院住也行……”
“不用了!”寇大彪猛地打断,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有些刺耳,“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我寇大彪再没出息,也干不出把爹妈赶出去自己住新房的事!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
“你这孩子,脑子怎么这么死呢?”母亲也提高了声音,带着无奈和焦急,“我们都有退休工资,在外面借房子一样的,不用你操心!再说,你不用担心钱的事,你奶奶……你奶奶那边也会贴补你的。”
“奶奶?”寇大彪像被针扎了一下,腔调里满是嘲讽和痛苦,“老太婆一辈子省吃俭用,我都没好好孝顺过她,还好意思要她的钱?”
母亲被噎得一时语塞,下意识瞥了父亲一眼。寇大彪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再说了,我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更何况……”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工作算什么难事?”母亲立刻接话,语气急切,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突破的方向,“你看凯明,当初结婚的时候不也没工作?也不是挤在他们家两室一厅的小房间里?”
父亲终于闷声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人长大了,总要成家立业的。你别怕,有我们在,钱的事……总会有办法的,不用你一个人操心。”他的语气有些含糊,似乎隐藏着什么。
“算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寇大彪心里堵得难受。父母的关心此刻像沉重的石头压着他,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挥了挥手,声音低哑下去,带着彻底的疲惫:“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就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房间里再没人说话。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关掉了电视。父亲翻了个身,旧床板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昏暗里,只有菲菲还趴在他拖鞋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寇大彪直接扯过被子连头蒙住,将自己与这个家短暂地隔开。黑暗和棉布的味道包裹上来,将他吞没。寂静中,父母那边压抑着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却比任何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过来,一下下,敲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