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张家村,绿意正浓。
宋晚舟坐着马车回到村里时,远远就看见学堂屋顶上飘着的青烟。
她让车夫直接驶到学堂门口,正巧碰上荷花带着几个小姑娘在院子里晾晒新采的草药。
“是二丫姐姐!”
“二丫姐姐回来了!”
几个小姑娘眼尖,立刻欢呼着围了上来。
荷花抬头看见宋晚舟,惊喜地放下手中的药筐,快步迎上前:“二丫,你怎么回来了?”
宋晚舟跳下马车,亲热地挽住荷花的手臂:“我回来找你商量点事儿!”
她环顾四周,发现学堂比上次来时又添了几分生气。
院墙边新栽了几株月季,正开得热闹,墙角还搭起了葡萄架,嫩绿的藤蔓蜿蜒而上。
旁边围了个药圃,里面栽种着金银花、白芷、薄荷与艾草等草药。
才两个月没回来,学堂的变化就这么大了。
“走,咱们进屋说。”宋晚舟拉着荷花往教室走去,边走边问,“最近学堂怎么样?都还顺利吧?”
荷花笑着点头:“一切都好,她们都很听话,学习也都挺上心的。”
正说着,何舜华抱着一摞书走了进来。见到宋晚舟,她微微一笑:“晚舟回来了?正好,我刚从县城带回几本新书。”
宋晚舟连忙上前帮忙接过书:“何先生辛苦了。我这次回来,是想请荷花去县城帮个忙。”
何舜华爽快地应允:“荷花近来进步很大,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听着二人对话,荷花显得有些茫然:“二丫,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宋晚舟将书放在桌上,拉着荷花在一旁坐下,然后正色道:“我和大哥准备开个香皂作坊,想请你去做师傅,带几个学徒。”
“香皂?“荷花眨了眨眼,“就是去年宋先生教我们做的那种?”
“对,就是那个。”宋晚舟点头,“不过大哥改良了配方,做出来的更细腻,香味也更持久。我想着你在学堂学得最好,手艺也扎实,最适合来当师傅。”
荷花有些犹豫:“可我还要在学堂上课,还要照顾家里的摊子......”
“工钱好商量。”宋晚舟赶紧道,“一个月二两银子,包吃住。你要是舍不得摊子,休息日还可以回来继续摆。”
荷花惊讶地瞪大眼睛:“二两?这么多?”
要知道,村里壮劳力在作坊干活,一个月也不过三钱银子。
荷花的心怦怦直跳。
二两银子,都够普通农家大半年的开销了。
宋晚舟笑道:“你值这个价。再说了,等生意做起来,还可以再加。”
一旁的何舜华这时开口:“荷花,我瞧这是个好机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张家村就这么大,你的才能不该被局限在这里。”
“出去走走吧,总该要见见不一样的天地。”
何舜华最后那句话叫荷花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自小在张家村长大,见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镇上,每日的生活就是在学堂上课、料理家中琐事,偶尔去集市卖卖豌豆粉。
她勤劳善良,心中虽也藏着对远方的憧憬,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真正走出这村子。
何舜华的话,如同一束光照进了她略显狭小的世界。
荷花抬起头,看着何舜华温和而鼓励的目光,又转头看向宋晚舟,突然问道:“晚舟,我能带春妮一起去吗?她做豆腐的手艺好,学东西也快。”
宋晚舟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你有人选尽管推荐,只要手艺好,我都欢迎。”
荷花咬了咬唇:“我还得和爹娘商量......”
没有爹娘的同意,她终究是不敢擅自做这个决定。
毕竟,这意味着要离开家,去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生活。
“当然要商量。“宋晚舟拍拍她的手,“我等你消息。”
当晚,石头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郑氏不敢置信:“二丫真的要请你去县城当师傅?可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做啥师傅?”
“是做胭脂水粉,宋先生教的方子,我们只是照着做。”荷花老实回答,“二丫说,要是去县城做工,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
“二两?!“石头差点被口水呛到,“乖乖,比县太爷的师爷挣得还多!”
一直沉默的孙氏突然开口:“这么好的事,为啥找咱家荷花?”
荷花解释道:“奶奶,学堂里就数我和春妮、秋菊做得最好。二丫说,这是门好手艺,学会了终身受用。”
孙氏眯着眼睛想了半天,突然拍板:“去!这样的机会打着灯笼都难找。荷花啊,到了县城要勤快,别给宋家丢脸。”
“好好好。”大柱叔笑呵呵道,“小宋是个厚道人,二丫也是个实在孩子,她们不会亏待荷花的。荷花啊,到了那边就听二丫的话,好好学本事。”
“但是马家那边......”郑氏的声音透着担忧。
年前,荷花便与镇上马屠夫的儿子马楷承定下了婚事,本该明年开春就成亲。
如今荷花若去县城做工,这婚期怕是要受影响,马家那边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没事,你就放心去吧。”石头一咬牙,“马家那边爹去说,他们要是不同意,这婚事不成也罢。”
听了亲爹这话,荷花心里一阵感动,眼眶不禁红了起来,没想到爹竟如此坚定地支持自己。
“爹,谢谢您。”
石头粗糙的大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别过脸去,声音却比往常更粗重几分:“谢啥!你是我闺女,爹还能不盼着你好?”
当初他没机会随小宋出去闯荡见识,一直觉得有些遗憾。
但他也知道小宋需要他替自己看着榨油坊,所以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还一直用心地守着作坊,不叫小宋操心。
如今闺女有了这样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帮闺女抓住。
郑氏在一旁看着父女俩,忍不住抹了抹眼角:“你爹就是嘴硬,心里可疼你了。不过荷花,你去了县城,万事都要小心,有啥委屈别自己憋着,给家里写信。”
荷花用力点头:“娘,我知道了。你们在家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与此同时,张正明家。
“不许去!”张正明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
他瞪着站在堂屋中央的春妮,花白胡子气得直翘:“一个丫头片子,去县城做什么工?家里豆腐摊子不要人照看了?”
春妮娘缩在角落,嗫嚅着帮腔:“爹,是宋家二丫亲自来请的,说是工钱给得高......”
“放屁!”张正明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宋家丫头片子懂个啥?八成是骗人去当苦力!咱们老张家祖传的豆腐手艺,还能比不上外头的活计?”
春妮梗着脖子不服气:“爷爷,荷花姐都答应去了,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呢!咱家豆腐摊子一天才挣几个铜板?”
“啥?”张正明浑浊的老眼突然瞪得溜圆,“二两银子?你莫不是听岔了?”
春妮挺直腰杆,脆生生道:“千真万确!二丫姐亲口说的,包吃住,每月二两。若是做得好,还能再加!”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春妮娘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她男人张仓满正捧着碗喝水,闻言差点被呛着,连咳了好几声。
“当家的......”春妮娘声音发颤,“这可比咱家半年挣得都多啊。”
张正明眯起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宋家丫头真这么说?”
“爷爷,我还能骗您不成?”春妮一脸的急切与笃定,“二丫姐和荷花姐都说了,那作坊刚起步,正缺人手,瞧中了我的手艺,才诚心来邀我。”
张正明突然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完全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张仓满放下碗,擦了擦嘴,看向他爹:“爹,你就让春妮去吧。”
二两银子,我的乖乖!
这要是干上半年,都够给家里盖一间屋子了。
张正明摸着胡子在屋里转了三圈,突然一巴掌拍在春妮肩上:“去!明儿一早就去!”
春妮被拍得一个趔趄:“爷爷您刚才不是还...”
“刚才是刚才!”张正明清清嗓子,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爷爷我又琢磨了琢磨,肯定是小宋这孩子想拉咱们一家一把,才给了你这么个机会。咱可不能把人家的好心给辜负咯。”
他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想:二两银子一个月,不去是傻子!
转头朝里屋喊:“老婆子,去,把春妮的衣裳都收拾出来,挑最好的带上。在县城做工,不能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又对春妮娘吩咐:“明儿起你带着二妮接手豆腐摊,让春妮安心在县城挣钱!”
最后还不忘了敲打春妮一番:“记得每月工钱都给家里寄回来,可别在县城里学坏了,乱花银子!”
春妮偷偷撇嘴,爷爷这变脸比翻书还快。
方才还骂她是“赔钱货”,这会儿倒盘算起她的工钱了。
不过没关系,二丫姐说了,除了工钱外,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赏钱和节礼,这些她能自己攒着,她才不会傻乎乎的都寄回家呢。
当晚,张正明破天荒地让春妮娘杀了只老母鸡炖汤,还把自己珍藏的米酒拿出来,美其名曰“给春妮饯行”。
春妮捧着碗,看着爷爷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悄悄对妹妹二妮说:“姐一定在城里好好干,等站稳脚跟就接你出去。咱们老张家的姑娘,不能一辈子困在村里头。”
而秋菊家也大差不差。
没有人会跟银子过不去,尤其是这么丰厚的工钱。
秋菊爹张老三听说闺女要去县城做工,起先还担心她年纪小被人欺负。
但一听工钱数目,立刻拍板:“去!必须去!”
秋菊娘则连夜赶制了套新衣裳,边缝边念叨:“到了城里要勤快些,别给宋家丢脸。工钱记得攒着,将来给你当嫁妆。”
第二天,宋晚舟要带村里三个女娃去城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张家村。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妇人围坐在一起纳鞋底,话头全绕在这事上。
“你听说没?正明家春妮、石头家荷花,还有张老三家的秋菊,全被宋家那丫头带走了!”
“你瞧瞧,人家这几个女娃,可真是好命,能跟着宋家二丫去县城挣大钱。”周嫂子啧啧感叹道。
可惜她家就二狗一个男娃,不然她也想送闺女去试试,说不定也能挣个大钱回来。
宋晚舟昨儿送茵茵雯雯姐妹俩回舒家,被舒母留下歇了一晚,这会儿正从舒家往张家村赶。
路过村口时,便被几个婶子叫住。
“宋家丫头,你这是要把咱们村的姑娘都拐跑啊?”王婶酸溜溜的说。
宋晚舟从车窗探出个脑袋,笑眯眯地说:“王大婶,您这话说的。我是请她们去县城作坊当师傅,包吃包住,工钱优厚。等她们学成了,说不定还能回来教更多人呢!”
“工钱多少啊?”有人好奇地问。
宋晚舟故意卖关子:“这个嘛...得看她们的手艺了。”
虽然从宋晚舟这里打听不到确切工钱,可从张正明一家人满脸喜气的模样,村民们心里都猜到这工钱肯定不低。
他们家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不少人心里暗暗犯嘀咕,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宋家丫头,我家小子也能去不?”张栓根挤到前面,眼巴巴地问,“他力气大,啥活都能干!”
张栓根儿子可是老熟人了。
就是宋家盖新房子时,来干过活的瘌痢眼。
后来瘌痢眼偷学火炕手艺,被石头踢出可信任名单里,之后连村里榨油坊招工,都没要他。
宋晚舟心里明镜似的,这瘌痢眼品行不端,她可不敢要。
但面上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客气地说道:“栓根叔,实在对不住啊。这次是做胭脂水粉的作坊,男娃不太合适。下次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想着大家。“
张拴根媳妇立刻推了推身边的女儿:“那我家丫头行不?她手可巧了!”
宋晚舟看了看那怯生生的小姑娘:“等这批学徒出师了,我们还要扩招。到时候让荷花回来挑人,只要手艺好的,都要!”
这话一出,村里有闺女的人家都沸腾了。
原先那些反对女儿读书的,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就该让丫头去学堂......”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看人家荷花,读书识字还能挣大钱!”
而此时小草家。
小草奶奶坐在门槛上,一边剥着豆子一边骂骂咧咧:“呸!还想挣大钱呢!这女娃一放出去,就不知道野到哪儿去了,能给家里寄回几个子儿?”
“像小草那贱蹄子,这么几年也就让人捎了两匹布回来,连半个子儿都没见着!还说去大户人家享福,我看分明是给人卖到窑子里去了!”
这时,瞥见小草娘挑着水桶从门前经过,立刻拔高了嗓门:“丧门星!磨蹭什么呢?水缸都见底了也不知道挑!”
小草娘肩膀一缩,加快脚步往井边走去。
她瘦削的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三天后,荷花带着简单的行李,和春妮、秋菊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马车。
临行前,郑氏红着眼眶塞给荷花一个绣花钱袋:“里面是娘攒的体己钱,省着点花......”
荷花鼻子一酸,强忍着没哭出来:“娘,等我领了工钱,就给家里捎回来。”
“家里还有我跟你爹在呢,哪用得着你一个小姑娘养家,往后挣的钱都自己攒着,别老想着家里......”
荷花听懂了她娘的意思,含着泪点头,将钱袋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袋里。
马车缓缓驶离张家村,三个姑娘挤在车窗前,望着熟悉的村庄渐渐远去。
春妮突然喃喃问道:“咱们以后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荷花握住她的手:“会不一样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