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戎国境内皆是连绵不绝的草原山林,游牧部落散居其间,却没想到,此地竟也有集镇村落。
略显脏乱的街道上,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清晨的露水浸润得湿漉漉的,在巷口投入的熹微晨光下,泛着一层幽幽的冷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炊烟味和某种牲畜的膻味。
街边,一盏盏显然有些年头的破旧灯笼,还三三两两地挂在高高的檐下,被清晨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曳不止。
一眼望去,小巷两侧的铺子大多门板紧闭,或只虚掩着一道缝,透着几分萧索与沉寂,唯有几只精神抖擞的公鸡,昂首挺立在不远处的低矮屋檐下,引吭高歌,它们清亮悠长的啼鸣,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这清晨独有的序曲。
稀疏的行人开始出现在街道上,有的肩挑沉甸甸的担子,有的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脸上大多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歇,为生计而奔波。
倒是三五个早起的孩童,赤着脚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投入沉闷池水中的石子,漾起阵阵涟漪,为这条古旧的巷子注入了些许鲜活的生气。
而此刻,那间简陋的草药房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女童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小手揉着瘪瘪的肚子,显然是饿极了。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柄约莫七寸长的玄铁飞刀,刀身乌沉,刃口却闪烁着一抹寒光。刀身一面,清晰地镌刻着两个小字——“初影”。而在另一面,则是一个苍劲有力的“唐”字。
陆觉目光扫过,当他看清女童手中的物事时,瞳孔骤然一缩!那柄飞刀,他再熟悉不过!
他脸色一变,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几步冲了过去,一把便从女童手中将飞刀夺了过来。力道之大,让女童“哎呀”一声轻呼,小手被勒出了一道红印。
“你怎么又乱拿我的东西?!”陆觉厉声斥道,声音因怒气而有些沙哑。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股无名火究竟从何而起,或许是连日奔波的疲惫,或许是对自身处境的无力,又或许……只是单纯迁怒。
话一出口,看着女童骤然睁大的、满是错愕与惊惧的眼睛,陆觉心中便是一滞,一丝悔意悄然爬上心头。
晶莹的泪珠迅速在女童眼眶中打转,她紧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小肩膀却忍不住微微抽动。
“是……是哥哥你和那条好大好大的蛇打架的时候,从身上掉下来的……”女童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解释,“我,我看到它掉在旁边,好危险,就,就偷偷捡起来了……一直……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想等哥哥醒了就还给你……呜呜呜——”
说到最后,她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捂着脸,转身便跑了出去。
“这次,你可真是怪错她了。”
女童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陆觉脑海中便响起了玄英那清冷中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如果不是她熟悉这附近的集镇和草药,”玄英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几分后怕,“昨夜你那副样子,荒郊野岭的,我便是接管了你的身体,都不知道该拖着你那中了蛇毒的身子,去哪里寻个安全的落脚地,更别提找草药压制毒性了。”
“中毒?”陆觉一怔,这个词让他悚然一惊。
他猛地想起了醒来时那阵阵撕裂般的头痛,以及体内寒热交替的诡异感觉,再联系到之前噩梦中毒蛇狰狞的獠牙……陆觉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过来!
玄英的声音继续在陆觉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昨天那蛇族大长老放出的几只赤色蟒蛇,吐出的毒液非同小可,竟被你连同真气一并吸入了体内。”玄英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若非你体内的魂树玄妙,自行运转,替你化解了绝大部分毒素,恐怕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误会旁人。”
陆觉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想起了与那九条赤鳞巨蟒搏杀时的情景,那些蟒蛇口中喷吐的猩红毒雾,确实有一些被他护体真气卷携,渗入体内。当时只觉一阵麻痹,随即被激烈的战斗掩盖,未曾深思。
“这小丫头……”玄英的声音稍缓,却更添了几分沉重,“看你毒发昏迷,人事不省,昨夜便从附近的山林里,找了一些草药,然后又从她左边的耳环里,倒出一些碧绿色的粉末,混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喂你服下。之后,她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彻夜未眠,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生怕有什么东西再来害你——”
玄英的话音未落,陆觉只觉一股滚烫的悔恨与焦灼从胸腔直冲头顶,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转身,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般,“砰”地一声撞开房门,朝着女童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
“丫头!”他嘶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歉疚。
此刻,千里之外。
周国与夏国交界,朔风城。
这座以边境贸易和消息集散闻名的城池,此刻虽正值清晨,但毒辣的日头已然开始炙烤着大地,街道上热浪翻滚,行人脚步匆匆,却也难掩几分燥热带来的烦闷。
飞羽楼,朔风城中最大的兼职跑腿之处,亦是消息最为灵通之所。往日里,即便是这般炎热的午后,其一楼大厅也必定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然而今日,飞羽楼一楼大厅内,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冻结,数十双眼睛,或惊恐,或好奇,或敬畏,尽数聚焦在柜台前的四道身影之上。
那是四位老者,皆是年过古稀的模样,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电。他们身着款式奇异的宽大袍服,衣袂无风自动,袍服的颜色各异,有玄黑、有杏黄、有月白、有靛蓝,非金非帛,材质古朴,却隐隐有流光运转,显得神秘而不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袍服前襟最显眼的位置,各用金线绣着一个苍劲古朴的大字,分别是——“通”、“行”、“无”、“忌”!
这四个字,仿佛蕴含着某种莫大的威能,只是看着,便让人心生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