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阳光把操场晒得发烫,九月抱着英语课本从教学楼跑出来时,帆布鞋的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攥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巾,快步往宿舍赶——下午就要搬宿舍了,她得趁午休时间把最后两捆书捆好了。
“快帮我按住箱子!”秀秀头也不抬地喊,膝盖压得纸箱“咯吱”响,“这破箱子太小了,最后两个娃娃塞不进去。”
九月放下课本,伸手按住箱盖。玩偶的绒毛蹭过手背,软乎乎的像春天的柳絮。她记得这对兔子是秀秀生日时,她用兼职发的传单费买的,当时在精品店挑了半天,老板娘说“买这个最划算,买一送一”,她咬咬牙付了十八块,回来时手心全是汗。
“别硬塞了,”九月抽出箱底的几件t恤,“把这个垫在底下,腾出点空间。”她叠t恤的动作很轻,袖口磨破的地方被她仔细往里折了折——这是去年系里发的文化衫,印着“英语角”三个花体字,秀秀嫌领口太大送给了她,她洗了八遍才把那股刺鼻的油墨味洗掉。
九月低头继续捆书。麻绳勒得掌心发疼,她想起昨天晓燕塞给她的台灯,粉色的塑料外壳上还贴着张便利贴,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记得拔插头”。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金堆。九月数着书脊上的书名,《英汉词典》《教育学原理》《口语教程》……最底下那本《英语教学法大全》的书角被她用透明胶带粘了三层,上周在书店试翻时被指甲划了道口子,她心疼了好几天。
“九月,你看宿管阿姨在楼下喊呢!”秀秀突然扒着窗户往下喊,“说男生楼那边开始清场了,让咱们准备过去。”
九月把最后一根麻绳打了个死结,抱起书捆往肩上送时,后腰突然一阵发酸。她咬着牙直起身,书捆压得肩膀往下沉,书脊硌在锁骨上,倒让她想起食堂那碗加了醋的面,酸得人眼眶发热。
走到楼梯口时,正好撞见晓燕和静静抬着个大纸箱往上走。晓燕的紫色发圈松了,马尾辫耷拉在背上,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纸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是我攒的习题册,”她喘着气说,“你俩要是有需要,随时来新楼找我拿。”
静静突然把纸箱往地上一放,扑过来抱住九月。她刚洗过的头发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发梢蹭得九月脖子发痒。九月拍了拍静静的背,看见纸箱侧面用马克笔写着“赠予九月”,字迹被汗水晕得发蓝,像去年冬天静静帮她补的围巾线头,歪歪扭扭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化生院和计算机学院的男生楼就在校门隔壁,九月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轮子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噔”声,秀秀抱着纸箱跟在后面。
转过拐角时,九月突然停住了脚步。男生楼门口的草坪像被翻了个底朝天,蓝白条纹的被单缠在冬青树上,破洞的球鞋挂在树枝上晃悠,几个塑料脸盆摞在一起,其中一个的盆底还粘着块没冲干净的泡面——那场景让她想起老家秋收后的晒谷场,大人忙着收玉米,小孩就把破草帽、旧凉鞋往柴垛上扔。
“我的天,这是遭贼了?”秀秀夸张地捂住嘴,怀里的纸箱差点掉在地上,“他们就这么扔啊?那双运动鞋看着还能穿呢。”
“快走啦,占床位要紧!”九月扯了扯她的胳膊,“等下好位置都被抢光了。”
男生楼的楼梯比女生楼的宽半截,台阶上却粘着黑乎乎的东西,踩上去“黏糊糊”的。九月扶着栏杆往上走,指尖摸到层薄薄的灰,心里突然有点发堵——原来住在这里的男生,是像弟弟那样大大咧咧,还是像班里的男生那样总爱把草稿纸塞进口袋?她甩甩头,把这点莫名的念头甩掉,加快脚步往二楼赶。
207宿舍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扬起一阵灰尘,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宿舍是标准的十二人间,上下铺铁架床,靠窗的位置果然亮堂得多,下午的阳光斜斜地铺在地板上,把水泥地照得发白。但靠窗的下铺只有一个空位,对面的床位已经堆了个粉色的行李箱,上面还放着只毛绒小熊。
“看来有人比咱们还快。”九月把行李箱往空床位边一放,占位置的动作做得毫不含糊——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本《语法手册》,翻开倒扣在床板上,又把那只捡来的搪瓷杯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她跟老乡学的占座法子,书本加私人物品,旁人一看就知道有人了。
“那我只能睡你隔壁啦。”秀秀把纸箱放在旁边的床位上,噘着嘴抱怨,“早知道跑快点了,我最讨厌睡上铺,爬上去跟耍杂技似的。”
九月正想安慰她几句,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高个子女生抱着个大布包闯了进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把布包往空床上一扔,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布料,“我叫林薇,英语综合的,以后就是舍友啦。”
“我叫九月,英语师范的。”九月赶紧站起来,手在衣角上蹭了蹭,“这是秀秀,跟我一个班的。”
说话间,又有两个女生搬着行李进来了。一个是日语的陈雪,戴着副黑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另一个是英语旅游的赵妍,扎着利落的高马尾,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开窗通风,说“男生宿舍的味儿能把人熏晕”。
九月刚把林薇带来的布料往床底推了推,走廊里就传来一阵熟悉的笑闹声。那声音脆生生的,混着行李箱滚轮碾过水泥地的“咕噜”声,让她手里的搪瓷杯差点没拿稳——是苏晴她们。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晴抱着个巨大的毛绒狗先进来,身后跟着李梦、张琪和周雨,四个人的行李箱堆在门口,差点堵住去路。“九月!果然在这儿!”
“你们怎么才来?”秀秀从上铺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刚拆开的包装袋,“我跟九月都把床位占好了。”
李梦把手里的帆布包往桌上一放,拉链没拉好,滚出来半盒薄荷糖。“别提了。”
周雨突然指着墙角笑出声:“你们看那堆书,九月,这《教育学原理》的书脊都被你摸掉漆了,跟你去年在图书馆借的那本一模一样。”九月低头一看,果然,书脊上的金字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想起去年冬天总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筒看,手电筒的光把书页照得发脆,连带着书脊也被翻得松了线。
寝室里瞬间热闹起来。林薇正跟陈雪讨论日语发音,赵妍踩着凳子擦窗户,苏晴把带来的香薰往衣柜里塞,李梦蹲在地上数零食,张琪对着镜子贴双眼皮贴,周雨则抱着本杂志坐在九月的床沿,时不时念两句星座运势。
九月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突然想起以前的宿舍里总飘着晓燕煮的泡面味,静静总在睡前给大家读诗,而现在,空气里是林薇的香水味和赵妍的花露水味,混在一起有点像校门口那家奶茶店的新品,陌生却不难闻。
“还差两个床位呢。”陈雪推了推眼镜,指着靠窗的两个上铺,“宿管阿姨说这屋本来住十二个人,怎么就咱们十个?”赵妍从窗户上探出头:“管它呢,空着正好放行李。我那三个行李箱,在原来的宿舍都得塞床底,这回能摊开晾晾了。”
说罢她“咚”地跳下来,指着自己的行李箱:“这粉色的是我妈给买的,说女孩子就得用粉的,结果轮子早被我磕坏了。”九月凑过去一看,果然,行李箱右下角的轮子歪着,上面还缠着圈透明胶带,像她去年冬天冻裂的脚后跟,被静静用创可贴一层一层裹着。
收拾到傍晚时,寝室终于像样了。张琪的球鞋摆在窗台上晒,李梦的零食塞满了整个柜子,苏晴的毛绒狗蹲在衣柜顶上,林薇的布料被做成了窗帘,陈雪的书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赵妍的化妆品摆满了三层抽屉,周雨的杂志堆在床头,而九月的书捆被拆开,一本本插进从旧宿舍带来的书架里,最底下那本《英语教学法大全》被她垫了块硬纸板,书角的胶带在灯光下泛着白光。
“领钥匙去咯!”赵妍突然蹦起来,抓起桌上的学生证,“谁跟我去?”苏晴和李梦立刻举手,三个人勾着肩往楼下跑,走廊里传来她们的笑声,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撞在玻璃上发出“咚”的轻响。
九月正把洗好的抹布往绳上晾,听见周雨叹了口气。“怎么了?”她转过身,看见周雨正对着手机皱眉,屏幕上是她妈妈发来的信息。“我妈让我今晚回家住,”周雨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说给我炖了排骨汤,还说新宿舍的床板硬,睡不惯。”
张琪突然从镜子前转过身:“我也得回去。我弟弟昨天说想我了,非要我带学校门口的烤冷面回去。”她边说边往包里塞东西,睫毛膏的刷头不小心蹭到了书包带,留下道黑印,像去年运动会她帮九月画的加油牌,颜料没干就被风吹得晕开了。
九月的心突然沉了沉。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底的纹路里还卡着操场的小石子,想起早上跑出来时,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孤零零的尾巴。“你们都走啊?”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却听见自己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了颗没嚼碎的薄荷糖,凉丝丝的。
“你不回吗?”陈雪推了推眼镜,手里正叠着刚收的衣服,“我家就在青市南区,坐公交半小时就到,我妈说让我每周都回去。”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赵妍举着串钥匙跑进来,挂件上的小熊在她手里晃悠:“拿到啦!!”她把钥匙往桌上一放,突然拍了下大腿,“对了,我妈刚打电话说今晚家里来客人,让我必须回去,我周末回来带酱牛肉给你们吃啊!”
苏晴和李梦也跟在后面进来,手里都拿着收拾好的包。“九月要是一个人害怕,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九月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正好想整理整理书,好多笔记还没抄完呢。”
大家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赵妍的高马尾甩来甩去,苏晴把香薰又往九月的床头放了放,李梦塞给她两包薯片,张琪往她兜里揣了颗糖,周雨帮她把台灯插上电,陈雪叮嘱她锁好门,林薇则把自己的备用钥匙放在九月的枕头下。
门“咔哒”一声关上时,九月还坐在床沿。寝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响,像以前晓燕总在睡前翻书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床位,苏晴的枕头还歪着,李梦的零食袋没系紧,张琪的镜子反射着夕阳,周雨的杂志翻开在星座页——这些痕迹让寝室看起来没那么空,却又明明空荡荡的,像碗没放调料的面,寡淡得让人有点难过。
台灯突然亮了,粉色的塑料外壳在暮色里泛着暖光。九月看见便利贴上的字——晓燕写的“记得拔插头”,笔迹圆圆的,像她总爱扎的丸子头。她走过去把台灯往床头挪了挪,光正好照在《英语教学法大全》上。
走廊里的灯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条细长的光带。九月脱了帆布鞋,盘腿坐在床上,突然想找点事做。她翻开《语法手册》,却看见书页里夹着片梧桐叶,是去年秋天在图书馆捡的,边缘已经卷了边,像被人捏过的纸飞机。
她突然笑了笑。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她想。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不用听秀秀抢被子的动静,不用等晓燕关灯,也不用被静静的闹钟吵醒。她伸出手,摸了摸书脊上的字,磨掉漆的地方糙糙的,却让人觉得踏实,像老家晒谷场的土地,踩上去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稀了,大概都回家了。九月把《语法手册》合起来,放在枕头边,又把那只搪瓷杯摆在床头柜上。杯子里还剩点早上的水,晃了晃,发出“叮咚”的轻响,像她此刻的心情,有点空,却又沉甸甸的,装着新宿舍的灯光,装着没说完的话,还装着个属于自己的、安安静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