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不是没有好奇过,李停云的“来时路”是怎样的呢?不光他一个人好奇,恐怕天底下没几个人不好奇吧。
太极殿和四象城简直是朝夕之间拔地而起。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世间,就突然多了一股搅弄风云的势力,多了一个无人可以战败的大魔头。
大魔头仙魔同修,无论仙道,还是魔道,都找不出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所有人都骂他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但同时,所有人都不否认他的禀赋非凡,是天纵奇才。
谁能想到,他没有灵根呢。
他的灵根,被人盗取了……单单这一件事,就彻底扭转了梅时雨心里的想法。
他曾天真地以为,李停云无往不利,哪怕是在作恶,老天爷都视而不见,一味放任他,未尝给他降下任何劫难,他的人生该是多么一帆风顺啊,年纪轻轻,就问鼎巅峰。
直到现在,梅时雨才知道,自己想当然了,李停云只怕是……从小就吃尽了苦头。
被人偷走灵根不说,还在十二岁就早夭,不知他魂魄去到阴曹地府,经历了什么,有何际遇,成就如今的模样,但他那具僵化的尸身,却是被梅时雨收留了的,亲眼看着,他削肉剔骨,自我凌迟,好不容易,才长大……
梅时雨道:“李停云,我上辈子总说你是‘天赋奇才’,就好像你之所以拥有一身登峰造极的本领,凭的是天生资质和绝佳根骨……今日向你道歉,对不起,我那样说你,何尝不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没有啊,你明明是在夸我,我受用得很!我就是天才啊!而且是所有人中万里挑一,都比不上我的那种绝世之才!”
李停云骄傲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很有天赋这回事,好吗?你应该多夸夸我!”
梅时雨:“……”
他是不是缺心眼儿???
梅时雨把菩提戒摘了下来,放在李停云手中,还有青霜剑,都给了他,“不说那些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你自己‘领走’吧……他们跟着我,其实……其实并不好过……”
无论不化骨,还是剑灵,都被他压着邪魔本性,戴上无形枷锁,困顿了两百年。
李停云摇头呵笑:“我看他们好过得很,一点都不想跟我走……我感应不到他们。”
“感应不到?这是何意?”
“他们不乐意见我呗,怕我挤兑他们的灵智,让他们做我的分身,从此只能听命于我。”
“……你连自己都防备吗?!”
“要是我有机会,一辈子赖在你身边,就是死也不可能离开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停云眼眸里盛着细碎的光,“我喜欢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不要再讲这话了!你害不害臊……”梅时雨真受不了他,动不动就说“喜欢”,满嘴情爱,上辈子他虽然也挺不要脸,但可没这么腻歪?!
李停云眼睛里微光渐弱,“除非你不要我了,除非你赶我走……你会吗?”
梅时雨:“……”
会,他这时有点说不出口。
不会,可他真的这么做过。
他回想上辈子自己是怎么把不化骨和剑灵一块儿赶走的?他那时候,是不是就对他们说了“我不想要你了”之类的话?
那时他真是气着了,他想了很久,才想出雪绸衣和生死契的办法,想要让不化骨回到人间,重获自由,但那把冥顽不灵的硬骨头,居然从他手上抢走菩提戒,要把他永远留在戒中。
他感到无比心寒,百年间,他用血养着他,教了他那么多向好、向善的道理,怎么到最后,他还是改不掉邪魔之道恶劣的本性?!
于是梅时雨脱口而出,我真是后悔,当初收留了你……
带元宝上山的是他,想要给元宝讨回公道的是他,疏忽大意没有把人保护好的是他,出于愧疚养着不化骨的是他,最后,他后悔了。
到底后悔哪一步呢。
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多管闲事,不该擅动别人因果吗?难道真如他大师兄所言,他做错了吗?
他要是提早知道,那天那个可怜巴巴的小朋友,在日后会成为整个修仙界的噩梦,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滥发善心了?!
“不,我不后悔。”梅时雨忽道。
否掉心中一切杂想,他对眼前人承诺,“李停云,若你以后恢复记忆,一定记着,我不后悔当初帮了你,留下你,养着你。”
“我只后悔我自己无能为力,你遭了不公平的待遇,我却没能帮你讨回公道。”
“你在入门试炼中拔得头筹,即便没有灵根,也能取得那样好的成绩,真是厉害极了……”
“别人不认,我认。”
“你当年不是想上山拜师吗,你不是想入我山门,做道玄宗的弟子吗?”
“阴错阳差,我把你的‘尸骨’养在菩提戒中,我教他许多东西,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但却是把他当弟子养着的……”
“元宝是我徒弟,永远都是,不知这样,能不能了却你生前夙愿。”
李停云攥着菩提戒,掌心都掐出血了,仿佛在压抑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真他娘的……要疯了……他想把梅时雨压在墙上一通乱亲!
你说说,你说说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你但凡对我少点不自知的好,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发疯想扭曲想尖叫更想亲死你???
梅时雨浑然不觉,仍在兀自“反省”,直率又认真道:“教学相长,我其实从元宝身上,也学了好多教养徒弟的经验,后来全都用在元彻那里了。”
“我当时总觉得,元宝怎么那么不乖,简直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相较之下,元彻就是个来报恩的好孩子……”
“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一直在你身上试错,转头把所有的试错经验,把最完美的‘师父’的一面,都留给了元彻……”
“是我倒果为因,先入为主,我真的,从来没有好好对你……我总在心里埋怨,你的执拗,你的偏激,你的屡教不改……”
却渐渐淡忘了,元宝遭过多少罪。
他一刀一刀剃掉身上的腐肉,忍受不啻于凌迟的酷刑,那时他该有多疼……
为什么后来会淡忘了呢。
是元宝太能忍了么,总是一声不吭的,就好像一点都不疼,没两天就活蹦乱跳起来,上房揭瓦下地拆家,猫憎狗嫌人小鬼大……
他疼过之后,立马就忘了。
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谁会一直记得。
他缺心眼儿,他没心没肺,他什么忍不了?
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早疯了……
他一刀一刀,将自己凌迟,琢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不似正常人的、在梅时雨看来劣性难驯的“坏小孩”。
梅时雨对他规训和要求,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若能不执拗,不偏激,他若能知错就改,闻过则喜……
他若是个心性纯良的“好孩子”。
他又怎么活得下去。
早就被逼死了,不是么。
这些,梅时雨从前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
所以才对元宝怀有愧疚,心疼他、纵容他;所以心甘情愿,拉开衣领,让他吮血;所以想方设法,还他自由,愿他活得更舒服些……
可是想来想去,没想到元宝就是李停云,更没想到他对自己,藏着那种变了味儿的心思。
当时赶他走,他说了两句什么话来着?
你不能不要我……你就是我的执念……
如果梅时雨能永远陪着他,他就是不要自由也可以,但梅时雨非要赶他走,他那股恶劣的疯劲就上头了。
上辈子的人和事,梅时雨这辈子才想明白,要不是李停云今日对他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恐怕下辈子都想不通,元宝为什么抢他菩提戒。
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他还以为这小畜生恩将仇报,反过来要害他?
真真是,欺师灭祖,断不可留!
“我……”梅时雨还想说什么。
李停云一头撞过来,把他抵在墙上,就像之前被他捂嘴那样,也捂了他的嘴,“别说了,我想静静。”
梅时雨:“……”
在这昏暗的角落。
在这没人的地方。
俩人离得那么近,一个捂着另一个的嘴,鼻息缓缓交融,眼睫颤动一下,都似掀起一阵微风。
气氛有点不对劲,怪暧昧的。
李停云迟疑两秒钟,还是把手撤了,没有“借机发挥”做点什么,生怕惹人反感,得不偿失。
梅时雨也顺势推开他,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在元宝这件事上,是我对不住你。”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李停云皱了皱眉,“你总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把所有错处都归咎于自己,不觉得很累吗?这件事责任并不在你,你也没有对不住我啊。”
“我那具肉身,你见到时已经僵化了,你没把他销毁,对我来说,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僵尸这玩意儿是会进化的,时间越长越难对付,修仙者不是见必杀之吗?”
“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冒那种‘大不韪’,把一具僵尸,用自己的血喂养成不化骨。这要叫你们修仙界的人发现了,你还能在道玄宗有立足之地吗?你不怕被逐出师门吗?”
“梅仙尊,我发现你真的很大胆。”
“你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啊。”
梅时雨默然不语。
李停云拉过的手,把菩提戒重新戴在他指间。
“既然你已经跟宗门辞行,是不打算回去了,那我暂时,也不强行把他们召回了,就让‘我’你身边多留一段日子吧……不会太久的,可以吗?”
梅时雨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
同样,青霜也物归原主,缀在他腰畔。
李停云继续道:“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重要。”
“你也不要因为本不该有的愧疚,就格外纵着我那具不化骨,他肯定会蹬鼻子上脸‘欺负’你……他什么德行,你知道的。”
“之前我看到你脖子上的咬痕,就是他干的对不对?别再让他喝你的血了,杀几只鸡喂喂得了,定时定点定量,不吃拿走……”
“就跟喂狗差不多,喂狗你会吗?”
梅时雨:“……”你够了。
他又感怀,又好笑。
李停云有时是真缺心眼儿啊。
“你过来些。”
“嗯?”
李停云走上近前,梅时雨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蓦地,冷香满怀,李停云瞳孔一颤,人都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觉得你需要。”
梅时雨不自觉地说出一句、他从前似乎说过的话,在他后背轻拍两下,以示安抚。
“……你需要一个拥抱。”
李停云很上道,紧紧回抱住他,垂首埋在他颈侧,深吸了几口气,活像个大变态。
梅时雨耳后痒得很,微有些愠色:“你做什么?”
“不娶何撩啊,梅仙尊?”是他自己投怀送抱,主动亲近的,纵然没有旖旎的心思,也十分勾人了,这时再要李停云这个“臭流氓”安分守己,怎么可能呢。
太难办了。
李停云像只猫,突然吸了口猫薄荷,瞬间就上瘾了,怎么都戒不掉。
他在梅时雨颈窝里拱来拱去,撒泼打滚。
这熟悉的动作……不化骨就喜欢闹这出,烦人得紧……梅时雨心中暗叹,李停云原来你也这副样,明明和元宝这么像,我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上辈子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肯说呢。
梅时雨攥指成拳,真想捶扁他狗头。
然而,一拳落下去,却是伸开掌心,用力揉了揉某人的脑袋,“……再不起来,我真生气了。”
“别啊。”李停云拔起脑袋,却没有松开他,“我又没做什么,显得我整天净惹你生气了。”
梅时雨:你都这样了,还想做什么???
两人正面相拥,四目相对,一个垂着眼,一个抬着头,对视不了三秒钟,就笑场了。
李停云目不转睛,看着梅时雨的笑颜,忍不住倾身,靠他更近,鼻尖扫过他额前碎发。
刚才那股不对劲的暧昧氛围又回来了。
李停云心想,不能乱亲……那,吻一下他的眉眼,总是可以的吧?
之前亲他的额头,他不也没反抗么,有便宜不占非好汉!说不定他就喜欢我主动呢?
不讨厌,就是喜欢。
他喜欢我对他“耍流氓”!
梅时雨几乎一动不动。
即便李停云的举动明显越界。
不是不想动,也不是不能动,更不是不敢动……
而是李停云的脸越凑越近,他就什么都忘了。
包括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