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睡了好长一觉。
这一觉睡的,腰酸背痛腿抽筋,猛然醒来,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脑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太极殿的了,睁眼就是这间他已经居住了有些时日的卧房。
还有这张雕刻繁复、花里胡哨的千工拔步床。
每次从床上醒来,都感觉自己像个千金大小姐……李停云一定是故意的,梅时雨至今仍然这么认为。
忽而听到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下了床,掀开层层罗帷,发现地上一片狼藉,堆满了衣裳,这里一件,那里一条,无从下脚,而“始作俑者”正埋头藏在衣服堆里,左挑右拣。
迎面飞来一条亵裤,梅时雨抓在手里,老脸一红,忍不了了,跨步上前,把青霜剑拎了出来,这把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从没见它这么调皮过,李停云的剑意,和他这个人一样,不要脸……
“你在做什么啊?”梅时雨捉住剑柄,它还不乐意,在他手中扭来扭去,终于挣脱,蹭蹭他的衣袖,又蹭蹭他腰间那条束带,似乎在说:“我再给你挑衣服呀!这条带子完全不能用了!”
梅时雨看着满地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来,收回去。他竟不知自己房里有这么多衣物,青赤黄白黑,五色俱全,各种样式形制,一应俱全,眼睛都要看花了。就是一天换一身,三个月也不重样。
除了李停云,还会有谁这么无聊,酷爱给他置衣?
梅时雨深居简出,那么多衣服,穿给谁看?李停云很不要脸地说:我啊我啊,穿给我看!
梅时雨觉得,太极殿殿主在某些事情上,很小孩子气,他甚至每天都会专门抽出一点时间,站在衣橱前“指点江山”:你今天穿这个,明天穿那个,后天……我再给你添件新的!梅时雨没辙,毕竟在人家家里住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于是梅仙尊试遍了五颜六色、奇奇怪怪的衣服。
每件衣服,都是显而易见的华美别致,料子更是显而易见的造价不菲,有些衣料的质地,根本摸不出来是什么造的,穿在身上,居然能感知到充沛的天地灵气……梅时雨怀疑,李停云又干了什么暴殄天物的坏事,再后来,他就说什么都不穿了。
李停云失落极了,但还是乐此不疲,给他置办更多的衣裳,把箱柜塞得满满当当。
青霜从那些衣物里,挑了件大红色的,顶到梅时雨眼皮底下。
这件!就这件!红色喜庆!
梅时雨挥手扫开它,“别闹了。”
喜庆什么?还是那句话,穿给谁看呢。
他的心情很不好。
从地界回来,不知过去几天了,偌大一个太极殿,他把神识放出去,却捕捉不到一丁点李停云的气息,也就是说,这个家伙还没回来。
两人在太极殿“同居”这么长时日,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梅时雨已经习惯李停云随时出现在他周围任何地方,若是某个时刻,他寻遍周遭,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反倒有些别扭,总感觉身边少了个人,少了点东西。
他随便换了身常穿的天青色衣袍,整理衣袖时,忽然看到腕上缠着的一枝柳藤,想起在枉死城听人“讲故事”时,李停云无聊捡起地上的柳条,编了只藤镯,戴在他手腕上……
李停云送他的所有东西里,大抵就数这个最不起眼,但梅时雨为避免柳条变得又干又脆易折断,一直用灵力养着,虽然中途受阴阳咒影响,灵力断供了,但生命总是很顽强,枝条间隙竟冒出了一点嫩绿的柳芽。
新生绿意令人欢喜,梅时雨把藤镯拢在袖中,依旧小心呵护,简单打理一番,就推门出去了。
走出殿门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太极殿的禁制……似乎没有了?!
他反复进出多次,终于确认,李停云亲设的这道防线,已经荡然无存!
这事细思极恐。
他一个箭步冲出去,跑下层层白玉阶,却见四象城那几位,就候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
四人皆在,无一缺席,薛忍冬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状,夏长风则是一团劈里啪啦燃烧的火焰,身边林秋叹时不时给他添点柴,至于最后一位,青龙城城主叶觉春……
这还是梅时雨第一次跟她打照面。
几乎所有人都说,叶觉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压根没有人和梅时雨提过,她竟然是个女子!
而且说不上来地、莫名其妙地有点眼熟。
众人看到他,反应各不相同,只有林秋叹朝他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梅时雨微微颤抖地抬起手指,指着被他们四人围在中间的白狐……
“谁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又是司无忧!
天呐,她怎么无处不在???
梅时雨颇感头疼。
夏长风率先开口:“她一路追着我,跑到这里来的。”
梅时雨问司无忧:“你为什么追他?”
司无忧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认得他!”
夏长风矢口否认:“我不认识你!”
司无忧却说:“我哥以前在一个边陲小国,拐走了一个小皇子,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你是不是姓夏?如果是的话,我就一定没认错。”
夏长风坚持道:“不!你就是认错人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梅仙尊,让她滚!快滚!”
司无忧很没眼色,继续说道:“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分开了,很多年都没再见过面,但也不至于说,你不认得我是谁了吧?那你还记得我哥吗?他挖了你的……”
“住嘴!”夏长风怒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扒出平生“污点”,就像光天化日之下,被扒掉了底裤。
很难堪。
林秋叹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早就知道了。”
夏长风火苗颤颤:“什么?你们都知道了?还‘早就’?!”
他看叶觉春,叶觉春淡淡点头。
又看薛忍冬,薛忍冬表示:“有点印象。”
再看梅时雨,梅时雨也很抱歉地点了点头。
夏长风咆哮:“到底是谁这么大嘴巴!!!”
众人都看林秋叹。
林秋叹打着哈哈说:“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就喜欢找人唠嗑……”
“好了好了,”梅时雨叫停他们,直截了当地问:“这只狐狸,怎么处置?”
夏长风默了片刻,说:“我想把她送回云岚宗,她哥那里。”
林秋叹觉得不可,“自作主张,你怎么跟殿主交代。”
夏长风怼他说:“这不是殿主不在场吗?出了事我自己担着!”
“你担不起,”林秋叹很理智地分析道:“首先,司无忧乃绝品炉鼎,其次,她和殿主……红线定情。”
“什么?!”夏长风火苗猛然蹿得老高了,“什么叫‘红线定情’?他俩之间还差着辈儿呢,你知道吗?你敢这么胡说八道,殿主若是知晓,你更交代不了!”
梅时雨起了疑心:红线的事,林秋叹怎么知道的?此事发生不久,而他甚至没去过地界!
林秋叹问道:“梅仙尊,你以为呢?”
梅时雨恨不能离司无忧越远越好,但考虑到她和李停云之间那根明明看不见、却感觉无比刺眼的红线……梅时雨更加恨不得司无忧离这个地方、离太极殿、离李停云越远越好!
没有原因,也不必掩饰,这就是他心里最直白的想法。
他直说了:“夏长风,你送她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担着。”
梅时雨几乎是在拍板做决定了。
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有点强硬。
便加了句:“可以吗?”
林秋叹:“你不需要问这个。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会照做。”
他提醒道:“殿主把太极阴阳令都交给你了。”
梅时雨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秋叹还是打哈哈:“年纪大了,就喜欢道听途说,打探点小道消息……”
梅时雨:“……你有多大年纪?”
林秋叹:“比你大一点点……”
梅时雨心里清楚,不论自己问他什么,他都能圆滑地挡回来,记得从前李停云说,这四个人里有三个“都挺蠢的”,只有林秋叹“伪善得很、复杂得很”。
不得不说,李停云看人非常准,世事洞明皆学问,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不需要用到这门学问,能让他放在眼里的,本也没几个人。
“对了,你们几个,在地界时,被扫落忘川,是怎么上来的?”据梅时雨所知,元彻能在忘川御剑飞行,所以得救,夏长风一团魂火,或许压根没掉下去。那么,叶觉春呢?司无邪呢?
叶觉春不咸不淡道:“我识水性。”
梅时雨:这好像不单单是识水性就能解决的问题?!
夏长风则说:“我侥幸没掉下去……还好还好。”
他心有余悸。
梅时雨问他:“那你可知司无邪……”
“我哪儿知道?我管他呢!”夏长风直接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老狐狸不长心的,就是掉进忘川又能怎样,只怕连狐狸毛都沾不湿,就翻身上岸了。”
梅时雨听他这么说,想必司无邪也早早地回到人间,便问:“需要人帮你把司无忧送回云岚宗吗?”
夏长风推拒道:“不用,我自己来。”
“你怎么‘自己来’?你会把她烤熟的。”
“……”说得也是。
林秋叹这时,又把他那“九转玲珑”的盒子献了出来,“用这个吧。”
司无忧再次被收入盒中。
梅时雨细心地发现,那盒子,正是司无忧先前用嘴叼着的那一个,上面有盘蛇状纹样,似乎是鬼界的东西,心中疑云密布。
林秋叹把盒子扔进夏长风的火苗里,经熊熊烈焰燃烧,竟然毫发无损。
他这个举动,像是为了证明,真金不怕火炼,他的“万象天工匣”真不是劣质品!明明摔不坏、砸不烂、也烧不毁,如果出了问题,也不能怪匣子……要怪就怪这世界本来就有问题。
夏长风离开后,梅时雨开口问道:“你们可知,太极殿的禁制为何会消失?”
仍是话最多的林秋叹答他:“自然是因为,殿主也‘消失’了……”
“他怎会?!”梅时雨决不相信,“你不要这么说!不要故意吓唬人!”
林秋叹道:“梅仙尊,你别着急,我的意思不是殿主有危险,菩提戒困不住他,忘川河更不可能,只不过……他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了。”
梅时雨:“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所谓的‘消失’,到底什么意思?”
林秋叹:“这个你应该等殿主回来,亲自问他才对。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我也不太清楚。”
“谈完了吗?”寡言少语的叶觉春突然插话,“我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梅时雨喊住她,终于问出了那句:“我是不是,从前在哪里见过你?”
叶觉春淡然道:“是的。在道玄宗,我们常常见面,小师叔。”
梅时雨有如五雷轰顶,怀疑自己听错了,向林秋叹求证:“她刚刚叫我什么???”
“梅仙尊,她就是阿椿啊,你认不出来吗?”林秋叹一语道破。
梅时雨掐了掐太阳穴,吸气、呼气,深呼吸几次,审问:“你是怎么混进道玄宗的?!”
叶觉春语气平平:“我不是混进去的,而是……考进去的。”
林秋叹替她理清事情始末:“梅仙尊,阿椿很早就被你二师兄收入门下,道玄宗与她同年的弟子,都得称她一声“师姐”。”
“她可是堂堂正正,通过道玄宗的入门试炼,在拜师大典上,由任宗主亲自决定,将她交给你二师兄管教。”
“这其中,没有任何猫腻。”
“她确实是凭实力考进去的。”
梅时雨道:“她为什么要参加道玄宗入门试炼?!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猫腻!”
转而看向叶觉春:“你到底在图谋什么?这跟李停云有关系吗?他知道吗?还是说,这是出自他的授意?他想在道玄宗安插眼线?!”
叶觉春垂着眼帘,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没什么。无所谓。”
梅时雨:“……???”
林秋叹却说:“道玄宗的入门试炼,我们这些人,不能参加吗?层层考核,都没把阿椿筛下去,就连任宗主,也没说二话啊……梅仙尊,你先不要这么激动,阿椿考都考进去了,就顺其自然吧。你只当她喜欢学习,渴望进步好了,不要大惊小怪。”
梅时雨:“……!!!”
为什么此时此刻林秋叹也显得这么“有病”?!
太极殿还有正常人吗?!
叶觉春索然无味地重复道:“谈完了吗?我有事,先走一步。”
梅时雨:“……你走吧。”
他很无力。
林秋叹适时说道:“阿椿是失去‘感情’的人,跟她交流有点困难,你是没有办法理解她在想什么的,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世间鲜有人知,四象城四位城主,皆是“天残地缺”之人,薛忍冬记忆易损,夏长风五脏不全,林秋叹病骨沉疴,而叶觉春——
她没有感情。
没有任何感情。
就是至亲死在面前,她也不会眨一下眼。
无悲无喜,无情无欲,无所求,无所念。
世上大抵没有人能对忘川之水全然无感,因为没有人可以真正斩尽七情六欲。
即便修行之人,只要大道未成,也还是不能避免被各种“感情”“杂念”所困扰。
三界六道之中,恐怕只有九重天上的神仙能做到灭绝人欲了——甚至这也不一定。
但叶觉春,是可以做到的。
她掉进忘川,什么异样感都没有,只觉得,这水可真水啊……既凉快又舒服。
“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为了什么、在意什么……这些她统统都不知道。”
“她不会撒谎,她说‘没什么’,那就是真的没什么,她说‘无所谓’,那就是在她看来,一切真的都无所谓。”
林秋叹有理有据道:“如果她确实图谋不轨,那她早把道玄宗搅乱了,但仙尊你看,直到今天,道玄宗甚至没有人对她起疑,就连你徒弟,也跟她私交不错,最起码可以证明,她这个人,本身没什么问题。”
梅时雨嘀咕:“失去感情的人?”
林秋叹道:“是啊。失去感情,也挺好的……无欲则刚。”
梅时雨问:“你们四个人,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失去了一些东西?”
林秋叹:“大体上,也能这么说吧……”
“那我呢?”薛忍冬懵然听他们谈论许久,终于开口:“我失去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林秋叹:“这里没你的事,你一边玩儿去吧。”
梅时雨一看到薛忍冬,就想到花映月的死,林秋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问道:“梅仙尊,你可知,花映月为什么姓花吗?”
梅时雨是真服了他。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聊两句?!
梅时雨:“因为她在花川谷长大,花川谷世代族姓为‘花’……”
林秋叹:“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啊?”
“她是花川谷谷主的女儿。她的父亲,就是云松轩。”
“……啊?!”
“你果然不知情。”
林秋叹不禁感慨:“跟你聊天真有趣。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知之甚少,我每句话都能给你带来惊喜。”
就像说书先生给人讲故事,只有听众情绪给得足足的,他才会越讲越来劲。
林秋叹现在就很来劲。
但梅时雨快要崩溃了。
花映月……怎么会是云大哥的孩子???
云松轩早已成亲的事,在修仙界乃至云岚宗都还是个秘闻呢,若不是他主动透露口风,梅时雨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他居然和花川谷谷主有情况……
云松轩有妻子,有孩子,这件事梅时雨知情。
但花川谷女子为尊,规矩森严,对外来者,尤其是男人,十分排斥,就连云松轩这个做亲爹的,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和老婆孩子见上几面,梅时雨就更不认得,他女儿究竟是哪位了。
云松轩也并不常跟他提起自己的家事。
因为云岚宗,也是有规矩在的,毕竟是修仙宗族,要是有谁知道,云松轩这个家伙居然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偷偷“入赘”花川谷,孩子随母姓,给他们丢了大脸,那可是要家法处置的!
所以,关于自己的老婆孩子,云松轩能不提就不提,他肯把自己已成婚的消息诉梅时雨,可见是把他当作自己最知心的朋友了。
那么……林秋叹到底从何得知这个“秘闻”的?!
他甚至比梅时雨知道得更多!
花映月在道玄宗求学,都知道她出身花川谷,却无人留意,她父母是谁,因为花川谷秉信“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经常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儿。
众人便都以为,花映月也是被收养的孤儿。
梅时雨记得,花映月来道玄宗那年,正好碰上师尊出关,师尊让她拜入大师兄门下,花映月性情直爽,经常把她“阴阳怪气”的师父堵得说不出话来……而梅时雨的二师兄,脾气火爆,反倒收了阿椿,对着她不冷不热的一张脸,每每吃瘪,都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梅时雨忍不住想,还是元彻乖啊……这么乖的徒弟,跟他恩断义绝了。
怎么能没有遗憾呢。
“花映月体质有点特殊,生是水火双灵根,两者相克,故而修炼进度缓慢。我认为,你徒弟一定能把她的魂魄带回人间,这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重塑肉身,须找到与她生前牵连最深的东西……”
林秋叹疯狂卖关子:“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推断,她亲生父母可能都不知道。”
梅时雨顺他的意,问他:“既这么说,你定然是知道的了?”
“当然。”
“什么东西?”
“忘川彼岸,曼珠沙华。须是最有生机、开得最烈的那一株。”
梅时雨默然记下了。
谁料,林秋叹又有言:“仙尊,你不必亲自去取。我和你打个赌,明日你去花川谷谷口等着,一定有人带着此花前来,交付你手。”
梅时雨讶然:“你怎么知道我想……”想再去地界一趟?想去花川谷看看?
林秋叹笑笑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我猜到也不意外吧。”
梅时雨:“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把花交到我手里呢?”
“我不知道呀,所以才要跟你打赌。赌赢还是赌输,明天才能揭晓。”
梅时雨却觉得,他这人很是心中有数,他好像对什么都“有数”,就像人间话本里的“江湖百晓生”。
梅时雨忍不住向他这个百晓生主动提问:“那你可以再跟我说说分景剑的事吗?”
不料林秋叹摇头说:“分景剑么……这我就不清楚了。”
梅时雨:“这个可以清楚。”
林秋叹:“这个真不清楚。”
梅时雨:“……”
林秋叹:“哈哈。”
就这样,两人结束谈话,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剩下薛忍冬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怪可怜的。
林秋叹突然折回。
把他领走。
……
偷偷潜入云岚宗,夏长风没叫任何人发觉。
这种事他干多了,轻车熟路。
司无邪的居所是座小筑,后院有片小树林,火苗“嗖”地从林子里钻出来,顺着房檐连跳几下,从窗户飘了进去,檐角风雨铃当当作响。
小筑里静悄悄的,司无邪趴在窝里睡觉。
他居然在睡觉!
这种时候他怎么睡得着的?有出息没有?!
夏长风不由分说钻他被窝一顿折腾。
表面意义上的“折腾”。
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现在这个样子,人形都化不出,就是想做也做不了。
火舌掠遍司无邪全身,愣是把他热醒了,睁开眼,发现整张床都点着了,被子早已烧成灰烬,他大抵要气笑了,却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抱怨说:“……你弄死我吧。”
夏长风一听这话就来气,“不是你自己作死吗?”
司无邪又闭上眼,回他两个字:“累。滚。”
“我滚了,谁来帮你,救你妹妹?”夏长风冷嘲道,司无邪物尽其用、机关算尽的一面已经深入他的心,“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利用我做点什么事吗?”
司无邪闭着眼睛说:“学聪明了。不用我说,就知道该做什么。滚吧,带不回司无忧,别来见我。”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但你能不能说句好听的?哪怕哄我一下呢,你不是挺会骗人的吗?”
“太贱了,弟弟,你真是太贱了……”
司无邪闷声发笑,“就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像一条哈巴狗一样黏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你说,我还有必要对你好言好语吗?”
夏长风不死心道:“忘川水,对你真的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司无邪:“你刚才不是全身上下检查过了吗?要不我脱光衣服,再给你瞧瞧?”
夏长风:“……可我感觉,你有点不对劲。”
司无邪:“心口疼。”
“什么?”
“我心口疼。”
“老狐狸,你有心吗?”
“所以说,是你的心在疼,在我的身体里,你感觉不到。”
司无邪疼得直抽气:“你心疼什么呢?委屈?难受?觉得自己太不值了?”
夏长风很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对我这么‘尖酸刻薄’?!”
“你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
“外面有谁不知道,你八面玲珑、巧舌如簧,跟谁都能谈笑风生……”
“你会对别人说这种戳刀子的话吗?不!你不会!你恨不得把甜言蜜语说给全世界听!”
“你对谁都那么谄媚、恭维、阿谀奉承!唯独对我——”
“你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司无邪缓了缓道:“你对我不也一样,总是冷嘲热讽……说这些没用!弟弟,我早就跟你坦白过,你只是我命里的一道‘劫’,你本来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谁能想到你……唉,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劫’?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而你活着,我只能去死。”
“如果只是你死我活这么简单,也就罢了,我当初没弄死你,你现在回来弄死我,一了百了,什么闹心的事都不会发生了。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这么老的一只狐狸,跟你这小屁孩儿谈情说爱,我八十你十八,你说你玩儿得过我吗???”
“你又蠢又爱玩,还玩不起,受点情伤就哭哭唧唧,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这种小白菜,我年轻时候见多了。所以,你不要跟我谈真心,能处处不能处拉倒,我这张床你睡够了就提裤子滚吧,我不赖你,你也不要怪我。”
最后,他说:“咱俩断了吧。”
夏长风问:“你心里真这么想?”
司无邪不耐烦道:“我心里还有更真的想法你听不听?!”
“听,”夏长风找罪受一般,说:“就现在,你把你心里最真的想法,全都说出来!我不要再去猜你的心思了,今天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司无邪毫不犹豫地说:“那你听好了,咱们俩的事,一直都是你,一厢情愿,自轻自贱!”
“你一定听说过,我有个为了求爱痴心疯的娘,还有个放荡不羁处处留情的爹吧?”
“在我出生那天,我爹重伤我娘,取了她的妖丹,我娘奄奄一息之际,自断九尾,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咒我爹永绝后嗣、永失所爱……”
“这真是太可笑了,云松鹤那种人,见一个爱一个,搞一个忘一个,就算有九十九个女人背着他偷情,他还能乐此不疲地再去找第一百个!”
“我娘诅咒的,不只是我爹,还有我们兄妹俩——她就是一个为爱昏了头、蠢到家的女人!”
“她深受情劫折磨,也深知九尾狐族情关难过,所以毁掉了司无忧的容貌,让她侧脸生出丑陋的疤纹,也伤了我的命魂,让我永绝情根!”
“永绝情根你懂吗?!我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任何人!!包括你!!!”
司无邪情绪很激动,但他真的很累,趴窝里不能动弹,休息好一会儿,用气音勉强挤出一句:“我当初就是怕死,才答应跟你好的……现在我不怕了,随你便吧……”
夏长风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一切由不得他信还是不信。
因为这就是真相,真相就这么残酷。
司无邪从来没有对谁用这种语气、这种表情说过话,夏长风把一只极其善于伪装的狐狸逼得撕破了脸,那狐狸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一字一句、都是快刀。
“怪我不该动情,是吗……我要是直接把你杀掉、夺回朱雀之心,该有多痛快……可我为什么偏偏对你有感情呢?我果然是在……自己作践自己……”夏长风喃喃低语。
他好似想清楚了,但又没那么清楚,感情无法用理智衡量,只有不清醒的人,才会越陷越深。
最后的最后。
司无邪说:“朱雀之心,你拿回去吧。”
他在等他动手。
可等到睡着了,都没个动静。
半夜醒来,周围漆黑一片,还以为自己的魂儿到了地府。
转念一想,不该是这样啊。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为了权力、地位、身份,他亲手捏碎了自己腹中那枚千年妖丹,如果不是有朱雀之心护着,他早就该魂飞魄散了!
他不可能有机会魂游地府……他只是还活着,他没有死。
夏长风不仅没动他,还把他颈间那只用来彰显“恶趣味”和占有欲的黑色项圈取了下来。
枕头旁边,多了只盒子。
司无邪混迹地府那么多年,一眼就认出,这是鬼王的东西,再一联想,很容易就猜到,司无忧被锁在里面,夏长风来这一趟,本来就是要把他妹妹,送还给他的。
这小冤家以后不会再来了……
司无邪心想。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完美的博弈。
不出所料他赢了,什么都遂了他的意。
司无邪正出神呢,余光突然瞥见一只暗红的灯笼,摇摇晃晃、由远及近,灯笼停留在他床前,暗淡的光线映出一张死白死白的脸——
“小叔叔,你干什么?”
他有气无力地回应对方这把幼稚的恶作剧。
云松轩擦掉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尴尬地笑:“居然没有吓到你?我这副样子,把巡夜的小弟子吓了个半死呢!”
论辈分,俩人是叔侄。
但论年龄,司无邪要比云松轩大个几百岁。
云松轩是旁支的旁支,若非能力出众,在家族里根本排不上号,但他这人命好,人缘也好,前任家主云松鹤看重他,现任家主司无邪同样待他很不错。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司无邪接手云岚宗,明里暗里将云松鹤从前仰仗的那批“老臣”之间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拔起、全部肃清,现如今云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人敢不服他。
独独云松轩。
司无邪不仅没针对他,甚至还有点“依赖”人家。
他从没喊过云松鹤一声“爹”。
但对云松轩张口就是“小叔叔”。
“我以前是地府的阴差……”司无邪无奈道。
言下之意:我什么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没见过,你觉得我会怕鬼?!
“啊,我忘了。”
云松轩挠挠头,“嘿嘿。”
司无邪:“你怎么搞成这样?”
云松轩:“方才我在丹房配药,一不小心摔进炉灰里了……”
“那您可太不小心了。”
“大侄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从窗户里看到你这边着火了啊!”
结果跑来一看,发现并没有。
今夜太平,无事发生。
真的无事发生吗?云松轩觉得不一定。
他盯着司无邪,“是不是你那个……那个什么又来了?我已经抓到你们好多次了!次次替你们保守秘密!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频繁?!”
刚才一晃而过的火光,大概就是夏长风离去的身影,云松轩的住处,离这儿最近,“捉奸在床”简直不要太方便。
他提醒司无邪:“你屋子后面那片小树林,该找人捯饬一下了,你俩经常在里面幽会,有些痕迹是抹不掉的,比如压倒的树枝、踩秃的草地……”
司无邪没什么反应,他从不在这种事情上害臊,“您可真够细心的,我猜,您是三更半夜幽会佳人经验多了,才能练就这么一双火眼金睛吧?”
“哪有幽会?什么佳人?你别瞎说!”云松轩否认得急,欲盖弥彰,“我这还没成亲呢……”
“没成亲,闺女都十八了,对吗?”司无邪懒得戳穿他,“花川谷谷主近来可好啊?上次在仙门大会上,我还没谢她替我说话,给我解围呢。”
云松轩手一抖,灯笼掉在地上,“你都知道了……”
司无邪道:“放宽心,云岚宗就我一个人知道。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呢,怕你受不了,所以想请你先坐下,就坐在地上吧,起码摔不着。”
云松轩问:“什么事啊?有你说得这么可怕……”
“花映月,被李停云杀了,尸骨无存。”
“啥???”
云松轩发出尖锐爆鸣。
苍天啊!大地啊!
开什么玩笑,这太可怕了!!!
他头一晕,差点厥过去。
“就两三天前,在地界……事发突然,消息没传回人间,很正常。我估摸着,花川谷谷主也尚不知情……”
司无邪继续道:“道玄宗那边,丢了三个弟子,应该有所察觉,但也不会想到,他们几个小孩儿,那么大胆,偷偷跑去阴曹地府……小叔叔,你有在听吗?”
云松轩此刻不用抹粉,脸色就白如死灰,当真有几分吓人了。
司无邪推推他,在他耳边呼喊:“有的救!人还有的救!”
云松轩终于听进去了,僵硬地转过脖子:“真的……你不要骗我……”
“你该动身去花川谷,和谷主商量一下‘还魂之术’,给你女儿再造一具肉身。重塑肉身,不仅要大量天材地宝,还需死者生前有执念之物……”
云松轩木然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司无邪笑说:“当然是见过鲜活的例子了。”
“我现在就去……”云松轩扶着床沿站起来,双腿抖如筛糠,“现在就去找……”
司无邪道:“小叔叔,我还有些话,想跟你一并说清楚。”
云松轩道:“啊?还有……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有啊,可怕极了。”司无邪真不是故意吓唬他。
直言道:“云岚宗将来恐有灭门之祸,我劝你这一去,就不要回来了。”
“顺便帮我给花川谷谷主带句话,让她们搬离那座山谷,离若木神树越远越好,再找个地方安置家业,不必留恋故土。”
“三大神树所在之处,其实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蓬莱洲的今天,保不齐,就是我们的明天……”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害怕,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又何惧哉。
云松轩觉得这太离谱了,“花川谷中人,世世代代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怎么可能举族迁离?!我们云岚宗同样如此,在神树庇护之下,才有今日的基业,岂能自断根基?!”
“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至少提前防备一下,聊胜于无。”说着,司无邪不知想起什么,笑了一声,话锋陡转:
“我以前特别憎恨姓云的……真的。”
“我恨你们云氏一族、恨你们每一个人,恨不得云岚宗满门死绝了才好!”
“直到现在,我依然是这个想法。”
“但对你除外,小叔叔。”
“你是个很好的人,好人应该会有好报的吧……”
“这世上,需要你这样的人……”
“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