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陈家宝,凤遇竹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是“幸存者”,是曾有机会改变结局却“失败”的人。
面对陈家宝最剧烈的悲伤,她那份混杂着愧疚、心痛和无力的复杂情绪,让她只能成为一个沉默的、痛苦的旁观者,承受着这份比任何指责都更锋利的惩罚。
“幸存”,成了她的原罪。
夜风中,凤遇竹沉默地守在一旁,空气中,只剩下陈家宝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回荡。
灾区的混乱持续了数日,幸存者的名单大致核定,大部分的遗体也被艰难寻出。
一个冰冷的、几乎击垮陈家宝的消息得到了最终确认——他的父亲陈敬道,以及他兄长陈家辉,皆于落鹰峡山崩中遇难,最后只寻到两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陈家宝仿佛一夕之间被抽走了魂魄。
那曾经充满朝气与笑意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一潭死水,再激不起任何波澜。
凤遇竹看着陈家宝独自处理父兄身后事的背影,看着他沉默地接受同僚的慰问,他的身影单薄而倔强,似乎将所有的悲恸都死死锁在了体内,他的身边也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包括凤遇竹。
凤遇竹理解这种疏离。
陈家宝在整理父兄留下的遗物。凤遇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说话。
月光惨白,照在两人身上,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声的河流。
良久,陈家宝开口,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我爹临走前,说我不成器,我还跟他争了几句嘴……”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比哭更让人难受:“早知道,我就由着他骂了。”
凤遇竹觉得自己在此刻不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她最终只是沉默地,将一壶水轻轻放在他手边。
陈家宝没有看那壶水,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远方黑暗的峡谷轮廓。
“子疏,”他忽然开口,“其实你不用这样陪着我。”
“我现在……也不想看见你。”
凤遇竹一滞:“家宝……”
“我不怪你,”陈家宝说,空洞的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干涩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显得无比嘶哑,“只是……”
他的眼泪落下来:
“看见你,就让我想起,我爹,和我大哥……”
凤遇竹明白了,她缓缓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离开。
将那片被悲伤笼罩的角落,还给了他一个人。
有些伤痛,只能独自咀嚼。有些距离,是横亘在生死之间,再深厚的情谊也无法轻易跨越的鸿沟。如今,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落鹰峡的碎石。
……
“母亲,有觉得好些吗?”
凤遇竹在床边坐下,目光落到竹婉秀身上,轻声询问。
帐内灯火昏黄,映照着竹婉秀有些许苍白憔悴的脸。短短几天,她就生出了白发,几缕银丝夹杂在发间,在枕上显得格外刺眼。那不是岁月从容留下的痕迹,而是惊惧与悲痛在一夜间催生出的荒芜。
竹婉秀缓缓睁开眼,看清是凤遇竹,眼底聚起一点笑意。她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伸出手,凤遇竹立刻会意,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好多了,”她回答,“你如今平安,我就放心了……”
凤遇竹握着她的手,心中有些酸涩:“孩儿不孝,总让母亲忧心。”
竹婉秀轻轻抚过她的脸,指尖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处停留:“瘦了,也憔悴了。这几日你劳心劳力,定是没好好休息。”
“只是近几日事务繁杂,过去就好了。”凤遇竹避重就轻,转而询问,“母亲这几日用药可还按时?夜里睡得可安稳?”
“药都用了,只是这地方吵得很,”竹婉秀目光望向帐顶,声音低了下去,“一闭眼,便是那乱石……”
听着帐外岩石搬动碰撞,她总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跟山一样的石块,她就听见凤遇竹在下面叫她,可她怎么也搬不动。
凤遇竹握紧她的手,温声打断她的思绪:
“此地简陋,环境嘈杂,实在不宜久留。”
竹婉秀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凤遇竹身上,眼中水光闪动,点了点头。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凤遇竹看着竹婉秀疲惫的面容,沉吟片刻,声音放得更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如今灾区局势已初步稳定,我们明日就回去,我已安排好了车马,府里有熟悉的大夫,用药也方便。”
一番话自然得滴水不漏,可竹婉秀是何等聪慧之人,她立刻从凤遇竹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凤遇竹。她明白,有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回京,也就意味着,她的孩子,即将要返回那个风波的中心。
她要从一个血海尸山,回到另一个血海尸山。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好……”
……
马车颠簸着行进。越过京城巍峨的城门,最后在镇国将军府前停下。
马车停下,里面的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车内,凤遇竹与柳烟桥竹婉秀对视,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未散的惊悸与沉重的忧虑。
“遇儿……”竹婉秀有些虚弱地开口,满是担忧。
“母亲,你们先回府。”凤遇竹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迟则生变,孩儿必须立刻入宫面圣。”
她看向柳烟桥,柳烟桥会意,紧紧扶住竹婉秀。
话已至此,二人不再说什么,柳烟桥深深看了她一眼,扶着竹婉秀下了马。
车驾继续前行,最后终于在皇宫侧门停下。
凤遇竹深吸一口气,毅然下车,对等候在此的宫中内侍沉声道:“罪臣凤遇竹,求见陛下!”
殿门开启,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文武百官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身上。她目不斜视,带着灾区未曾散尽的尘土与淡淡血腥气,行至御阶之下,撩袍跪倒,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回荡:
“罪臣凤遇竹,叩见陛下!”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她,并未立刻叫她起身。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阅奏章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良久,阴影中传来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凤遇竹。”
“臣在。”凤遇竹抱拳回话。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就好像是随口闲聊一般,出声开口:“朕问你,朕任命你为巡防督尉,随行赈灾,职责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