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考棚,一排排、一行行望不到尽头,这就是传说中让人闻之色变的“号舍”。
号舍极其低矮狭窄,三面是土坯墙,仅向过道一面敞开,无门,只有一个半高的栅栏遮挡。
每间宽约三尺,进深四尺,别说伸展,连躺直都困难,身高稍高的人几乎难以直立。
号舍内空无一物,考生需要自行将两块号板架设起来。
一块架在两侧号墙的砖托上当桌子,另一块架在下面略低一层的砖托上当凳子。
晚上睡觉时,则需将下面那块号板也抽上来与上面的号板并排,勉强拼成一张离地半尺的“床”,狭窄之处翻身都难。
此刻,大部分号舍已经有了主人,各种声浪混杂。
考篮与号板碰撞的声音、低声背诵经文的喃喃、长吁短叹……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干粮的气味、尘土味......糅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考场气息”。
程晚按着考引上的标记,终于在第三排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家”——洪字柒号。
程晚小心地钻了进去,空间果然如预想般逼仄。
程晚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吐出,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首先将那两块沉重的木板按照上桌下凳的格局架设好,然后掏出一块棉布将桌凳擦干净,最后取出量裁好的油布“门帘”挂在入口处。
基础框架搭建好,程晚开始一件件往外拿东西。
笔、墨、镇纸、砚台放在了板桌上。
吃食、姜汤包和装着清水的牛皮囊放在凳子旁。
那个沉甸甸的“平安”手炉,被她小心地放到了桌板底下略微干燥的角落,伸手就能够到。
这简陋的栖身之所,便是她接下来三天两夜的战场。
一切准备就绪,程晚刚刚坐定,就听一阵“当!当!当!”的铜锣声有节奏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巡绰官们洪亮的通传:“提调官巡场!众人回避!”
刚才还混杂喧嚣的贡院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所有考生都迅速低下身子,端坐在凳子上,脸朝着各自的矮桌,如同被冰封般一动不动,噤若寒蝉。
程晚也老老实实地“研究”桌子上的木纹。
铜锣声歇,巡绰官威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程晚所在的洪字号巷口。
程晚低着头,心跳的节奏并未产生什么变化。
她凭本事坐在这里,没什么可慌的。
沉重而齐整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直到脚步声远去消失,巡绰官再次敲锣宣告“回避解!”后,贡院中凝固的空气才仿佛冰面解冻,重新流动起来。
程晚活动了一下手腕,环顾这方寸之地。
洪字柒号,位置不算顶好,但也不是紧邻茅厕的“臭号”或靠近灶火的“火号”。
三面斑驳的土坯墙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却隔不断声响。
隔壁号舍压抑的咳嗽,甚至不知何处传来的、因紧张而过于粗重的喘息,都清晰地钻进耳朵。
“哐当!”
一声脆响突然从斜前方传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和巡考差吏的厉喝:“慌什么!捡起来!再有下次,视为不端!”
显然是有考生太过紧张,打翻了墨盒或水盂。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般的骚动,随即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没。
程晚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笔墨。
这一日就在这般的紧张与反复的静默中度过了大半。
考生们各自做着考前准备,程晚也沉浸在脑中的知识中。
太阳偏西时分,一个挎着柳条筐的杂役蹒跚走过甬道,在每一排号舍前停下来,大声吆喝:“发炭火!发蜡烛!”
没带炭火和蜡烛的考生们纷纷拿出准备好的铜板递过去,接回来一小捆细细的、质量普通的木炭和三根红蜡烛。
炭火是夜里取暖和煮水做饭的唯一热源,蜡烛则是挑灯夜战的关键。
程晚自然是不需要现场购买的。
家里人把各种所需物品都给她准备充足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吞没了狭小号舍中最后一点自然光。
整个贡院逐渐被一片此起彼伏的烛火点亮。
一盏盏微弱摇曳的灯火,点缀在如同巨大棋盘般的号舍海洋里,竟显出几分诡异苍凉的壮观。
程晚点燃一支蜡烛,小心地固定在桌板边缘一个特意凿出的小凹槽里。
蚊虫趋光而来,嗡嗡地绕着蜡烛飞舞,偶尔撞在程晚的脸上和手上。
“嘶……”
脚踝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痒,紧接着又是几下。
程晚低头撩起裤脚一看,竟是几个蚊子留下的红肿包块,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程晚挠了挠脚踝,加快速度干饭。
其实程晚不怎么饿,但她需要进食以保持体力和良好的身体状态。
深夜,更深露重。
程晚躺在拼成的号板上,身上盖着王氏亲手缝制的锦被,手里还抱着“平安”手炉。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巡绰官极远处细微模糊的脚步声规律地来回,如同更漏般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远处号舍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呓语,很快又归于沉寂。
程晚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睡,为明日的首战积蓄力量。
忽然,一阵疾风呼啸吹过。
程晚睁开双眼,眉头蹙起,她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凉意。
“轰!”
一声惊雷炸响。
紧接着冰冷的雨滴随着冷风从天上刮了下来。
“下雨了!下雨了!”
“护好笔墨!”
“小心木炭和蜡烛别被雨潲湿了!”
......
原本沉寂的贡院瞬间嘈杂起来。
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发生了。
程晚在雷声响起的瞬间就动作迅疾地起了身。
她仔细检查自己的油布“门帘”,用带进来的石块压好“门帘”的下端。
没错,在顾晏的指导下,王氏等人甚至在程晚的考篮里装了两块石头。
当时想着万一能用得上呢?
反正程晚力气大。
这不,还真派上用场了......
漆黑的夜空仿佛被打开了水闸的开关,几乎是顷刻之间,密集的、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砸在树叶上、屋顶上、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响。
整个世界瞬间被一层厚厚的、密集的雨幕笼罩,视线所及一片朦胧。
狂风裹挟着冷雨肆意抽打着大地。
程府,几个院落重新亮起了烛光。
“阿晚还在里面!这么大的雨……”
林老太等人看着外面的雨幕,不约而同地为贡院中的程晚揪起了心。
顾晏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狂暴的雨幕,死死盯住贡院所在的方向、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