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管科的同志亲自把钥匙送过来时,顾从卿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
对方笑着把一串钥匙放在桌上:“顾副司长,这是给您分的房子,92平,三室一厅,在和平里那边的家属楼,楼层也好,三楼,不用爬太高。”
顾从卿拿起钥匙看了看,金属的凉意从指尖传来。
他沉吟片刻,把钥匙推了回去:“同志,麻烦你了,这房子我就不领了。”
对方愣了一下:“您是觉得哪里不合适?我们可以再协调……”
“不是不合适,”顾从卿笑着解释,“是我家里人住惯了四合院,舍不得挪窝。
您看,我爱人刚考上博士,孩子还小,院里的街坊邻居都熟,平时能帮着照看一把。
真搬去楼房,楼上楼下隔音差,孩子哭闹怕吵着邻居,老人想串个门也不方便。”
他想起周姥姥每天早上都要去胡同口的早市跟老姐妹唠嗑,周姥爷总在院里的石榴树下跟老伙计下棋,要是搬进家属楼,这些日常的热乎气怕是就断了。
(晚上回家跟刘春晓说这事时,她正在给海婴喂饭,闻言笑着点头:“我也觉得院里住着舒服。
上次去看同事住的家属楼,楼上走路都听得一清二楚,海婴晚上一哭,整栋楼都知道,多不好意思。”
周姥姥端着水果过来,接话道:“就是这话!
咱这院多好,前后都有窗,敞亮!
隔壁的张大妈、对门的老李头,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交情,早上开门见着面,递个热馒头、分把青菜,多舒坦。
去了楼房,关起门来谁也不认识,闷都闷死了。”
周姥爷蹲在院里给花浇水,闻言直起身:“从卿做得对。
房子再大,不如心里踏实。
咱这院虽然旧点,但邻里和睦,比啥都强。
再说,你爸妈隔三差五来住,也方便,真去了楼房,他们怕是也拘束。”
海婴似乎听懂了,举着手里的小勺子指着院门口:“爷太姥爷……棋!”
他指的是周姥爷常在一起下棋的老伙计,每天傍晚都要在门口摆个小桌对弈。
顾从卿看着这一幕,心里更确定了自己的决定。他给房管科回了电话,语气诚恳:“谢谢组织的关心,房子确实很好,但家里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搬家。
等将来海婴大了,春晓博士毕业了,真有需要,再麻烦组织也不迟。”
挂了电话,刘春晓靠过来说:“其实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院里的人情味。”
顾从握住她的手,笑了:“是啊。
在英国那几年,住的房子比这大,环境也安静,但总觉得缺点啥。
回来才明白,缺的就是这吵吵闹闹的街坊气,是张大妈的唠叨,是老李头的烟袋味,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热乎劲儿。”
夜里,海婴睡熟了,周姥姥和周姥爷也歇下了。
顾从卿和刘春晓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胡同里传来晚归人的脚步声和咳嗽声,远处还有谁家的收音机在唱京剧,咿咿呀呀的,格外安神。
“你看,”刘春晓轻声说,“这才是家的味道。”
顾从点头,心里无比踏实。房子是住人的,但若没了身边的人、熟悉的情,再大再新,也只是个空壳。
这四合院或许不大,却装着他们一家的笑声,装着街坊邻居的牵挂,装着日子里最珍贵的烟火气。
这份温暖,比任何宽敞的楼房都更让人心安。
顾从卿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看着刘春晓的睡颜,心里忽然有点发虚。
白天拒绝房子时脑子一热,光顾着自己觉得四合院舒坦,竟忘了先跟她商量——这年头谁不盼着住楼房?
亮堂、干净,不用冬天生炉子夏天防蚊虫,刘春晓在英国住惯了公寓,说不定心里正盼着换个新环境呢。
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声音放得极轻:“春晓,醒着吗?”
刘春晓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应:“咋了?”
“就是……白天单位分房子那事,”顾从卿搓了搓手,语气带着点试探,“我没跟你商量就拒了,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刘春晓一下子清醒了,撑起身子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你这才想起来啊?我还以为你压根没往这上头想呢。”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月光刚好落在脸上:“其实我下午就想问你了——拒绝的时候,是不是心里特踏实?”
顾从卿的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咋知道?”
“我还不知道你?”刘春晓捏了捏他的胳膊,“从英国回来那天,你站在院门口看了半天,说‘还是这青砖灰瓦看着顺眼’,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其实我也一样。
住楼房是清净,可关起门来,连对门姓啥都不知道。
上次去买酱油,张大妈非塞给我一把自家种的小葱。
海婴前两天发烧,半夜是老李头骑着三轮车送我们去的医院……这些热乎劲儿,楼房里哪有?”
顾从卿的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我还怕你觉得我独断专行,没跟你商量。”
“商量啥呀,”刘春晓在他怀里蹭了蹭,“你做决定前,不也把家里的情况都想遍了?
姥姥姥爷离不开老街坊,海婴刚熟悉院里的小朋友,我读博要常去图书馆,住这儿离公交站近……这些你都想到了,比我自己考虑得还周全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打趣:“再说了,住四合院多好,我写论文卡壳了,能搬个小马扎坐院里发呆,抬头看见房檐上的鸽子,说不定灵感就来了。住楼房,总不能扒着阳台往下看吧?”
顾从卿被她逗笑了,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还是你懂我。”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顾从卿抱着刘春晓,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忽然觉得无比庆幸——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心照不宣的知己。
他想起刚结婚时,两人挤在单位分的单间里,他总说“以后一定给你换个大house”,
刘春晓却笑着说“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变,看重的从不是房子的大小新旧,而是里头装着的人,和那份踏实安稳的日子。
“等将来海婴再大点,”顾从卿轻声说,“咱把院里的小厨房翻修一下,再给姥姥姥爷那屋装个暖气片,住着就更舒坦了。”
“好啊,”刘春晓应着,声音里带着困意,“到时候再在院里种棵葡萄树,夏天能遮凉,秋天还能摘葡萄给海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