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鞠身,“皇上,臣以为,朝堂诸公奏折,其情可悯,其理却未必尺然。”
“哦,细细讲来。”
“其一,关于郑贵妃的身份。臣查阅旧档,郑贵妃当年确因‘体弱多病’离府静养,时间恰在孤女生前的年龄。郑贵妃静养的地方是郑府的大庄园,附近不远处就是寺庙,郑贵妃休养的一年时间里有没有和孤女联系上,相关的人员都已死亡,无从取证。等郑贵妃养病回政府后,正是孤女消失之时,若真是那时候两人被调换?郑家当年为何发现女儿性情大变,还信心培养?如今案发抛出郑太师依然认为郑贵妃就是其女儿,其动机,臣深表怀疑。且,”周雨顿了顿,目光如电,“郑夫人死前喊出‘嫣儿’,指向性过于明确,若非心中指定干尸就是及女儿,何至于此?这绝非栽赃二字所能轻易解释。”
“其二,郑太师功勋卓着,此乃天下共知。然,功是功,过是过。若真是知巧亲女儿被做成干尸祭拜供奉,动用邪术,此乃悖逆人伦,欺君罔上之大罪!此案证据链虽在通敌一环尚有缺失,但郑伟近些年频繁处理外族之事仍然拥有嫌疑,地窖童骨之怖,绝非一句‘栽赃’或‘陈年旧事’便可轻轻揭过!臣在郑伟书房暗格中,搜出数封与外境商人往来密信,信中虽未明言军情,但多次提及‘边市大利’、‘疏通关节’、‘避开关卡’等语,数额巨大,时间敏感。此商人,经查,与敌国皇室有千丝万缕联系!郑伟一介一品大臣,若无他授意,何人敢有如此能量与胆量?”
周雨最后抛出的这个新发现的线索,如同重磅炸弹,直接将矛头隐隐指向了郑家更核心的人物——郑太师!
不可能。
所有的信件都已经全部被收走,他哪里找到的信件?
朝堂内一片死寂。
大臣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的脸色明暗不定,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功勋、亲情、丑闻、可能的通敌、满朝的奏折压力……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有事禀报,声音带着惊恐:“皇上!皇上!郑……郑贵妃她……她出了景仁宫,带病跪……跪在午门外了!”
“什么?!”皇帝猛地站起身。
看守的侍卫为何没有守住?
午门之外,烈日当空。
曾经优雅端庄、美丽动人的郑贵妃,此刻穿着一件旧衣裳,头发凌乱。
她手扶胸口时不时的咳嗽,却又挺直了脊梁,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直挺挺地跪在滚烫的御道金砖之上。
无数官员闻声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震惊,有不解,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郑太师的门生故旧们,跪倒一片,哭声震天,恳求皇上开恩。
“罪女郑嫣儿,愚昧无知,一叶障目,以致家门蒙羞,惊扰圣听!竟有如此恶人,丧心病狂,竟敢以邪术处置女童尸身,藏匿十数载,犯下悖逆人伦、欺君罔上之滔天大罪!此皆罪女失察、失管之过!罪女愧对皇上信任,愧对皇上恩宠,愧对列祖列宗!罪女不敢求皇上开恩,罪女…罪女愧对郑氏满门忠烈!”
“罪女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万死难赎!郑家通敌与否,自有国法明断!然藏尸、欺君、妄行之罪,罪女身为其女儿,难辞其咎!今负荆请罪,愿领皇上一切责罚!削爵罢官,流放抄家,乃至枭首示众,罪女绝无怨言!唯求皇上明鉴:罪女深居宫中,于郑府诸事一概不知,去寺庙,纯然一片赤诚为皇上、为社稷祈福之心,天地可鉴!郑氏一族,自先祖起,世代忠良,为国捐躯者多达十人,拳拳忠心,苍天可表!罪女一人之过,愿以残躯承担,万望皇上勿因罪女愚昧无知之罪,牵连无辜,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动摇我大庆国本!”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以退为进,以自毁求保全!
郑贵妃这一跪,将罪行死死框定在“个人愚昧无知、一叶障目、深居宫中”的范围内,极力切割与郑家整体尤其是军功的联系,并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心力交瘁、甘愿受罚”的悲情女儿形象。
同时,再次强调郑家的功勋和郑贵妃的无辜,并以“国本”“忠臣之心”为筹码,进行最后的、也是最强有力的政治施压。
这一跪,连同她此刻凄惨悲壮的形象,瞬间通过围观人群,传遍了整个京城。
皇帝脸色阴沉的可怕。
周雨垂手肃立,他能感受到皇帝内心的剧烈挣扎。
郑贵妃这一跪,这一份看似诉求,几乎将了皇帝一军。
严惩?
面对一个后宫宠妃、以血请罪,面对朝堂上汹涌的保郑浪潮,面对可能动摇的军心,郑家在军中影响力不小,面对“国本”的帽子……代价太大。
轻轻放下?
那具干尸空洞的眼窝,地窖中无辜的尸骨,还有周雨刚刚呈上的那份与外敌商人有关的密信……这一切都像毒刺,深深扎在心头,提醒着他这潭水有多深多浑。
“皇上,”杨同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沉寂,“贵妃她……病情尚未好,烈日之下,恐……恐支撑不了多久。这满朝文武,宫外百姓都看着呢……”
皇帝缓缓闭上眼,保郑家的面孔一一划过,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
“传旨。”
“郑太师治家不严,致使家门蒙羞,赃贿狼藉,影响及极恶劣,着即褫夺太师衔,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郑府一干涉案人等,依律严惩!”
“郑贵妃……”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念其深居宫中,祈福心诚,且干尸之事发时其尚未知巧,不予追究。然,小仙童寺庙,着东厂、锦衣卫会同僧录司严查底细,凡有作奸犯科、勾连外敌者,无论僧俗,严惩不贷!”
“干尸骸……寻清净处妥善安葬。地窖尸骨……着大理寺立案,尽力查明身份来源,缉拿真凶!”
“至于通敌一案……”皇帝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雨和杨同,“证据尚不确凿,然疑点重重,不可不察。周卿,杨同,此案由你二人继续秘密追查,尤其是那外敌商人及番僧曾接触过的人!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记住,是‘秘密’追查!”
“臣遵旨!”周雨和杨同同时躬身领命。
两人心中都明白,皇帝这是在重重压力下,做出了一个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留有巨大余地的裁决。
郑家的核心,郑贵妃、郑太师,暂时得以保全,但已被严重削弱,且被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而真正的核心——干尸惨死的真相、地窖童骨的来源、以及那若隐若现的通敌线索——并未真正了结,只是被暂时压入了水面之下,由周雨和杨同在暗处继续角力。
圣旨下达,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郑太师被亲随抬回了府邸,紧闭的大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只留下“赃贿狼藉”的罪名和满城的唏嘘议论。
郑贵妃回到深宫中,据说当夜病倒,宫中太医进出频繁。
干尸被悄悄收殓,以一个模糊的身份草草下葬。
地窖尸骨的案子,大理寺象征性地贴了几张海捕文书,最终成了悬案。
小仙童寺庙被查封,寺庙最后充公。
至于那个神秘的外敌商人,仿佛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表面上,一场震动朝野的风波似乎渐渐平息。
郑家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根基未倒。
皇帝维持了朝局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