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语迟在黄昏后沉沉睡去,梦境如同一片温柔的海洋,将他轻轻包裹。
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宁静的花园,四周是盛开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恍惚间,一个轻若蝶翼的吻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他感到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他,他在梦中微微皱眉,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栀子花香,混合着某种特别的馨香——那是他的女人才有的独特气息。
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击溃了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的心脏剧烈地抽搐着,喉头发紧,一股酸涩猛地涌上来。
他死死地闭着眼,不敢睁开,生怕这只是另一个因高烧而产生的幻觉。
“裴语迟……”
声音轻轻落下,像一片羽毛,轻柔却真实地触动着他的灵魂。
她来了,真的来了。这个认知让裴语迟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一定是知道了,知道了那个他拼命想要隐瞒的真相。
昨天,当裴语迟从父亲那里得知希雅腹中胎儿的产检报告一切正常时,紧绷多日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瞬。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得以短暂喘息。
然而,这短暂的放松却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腿部的伤口突然苏醒,像是烈焰在皮肉间熊熊燃烧。
红肿的部位散发出炽热的温度,透过衣物灼烧着他的皮肤。那道从大腿延伸至膝盖的狰狞伤口突突跳动,每一次脉动都像一把利刃直刺骨髓,痛得他冷汗涔涔,额头青筋暴起。
这种疼痛,是他从未真正体会的,深藏于肌肉与骨骼之间,像是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的折磨,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每一寸伤口都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裂肌理,痛得他连喊叫的力气都被剥夺。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却发现真正的疼痛是喊不出来的,只能像一头困兽般在沉默中挣扎。
他努力调整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对抗这噬骨之痛,但那疼痛却如影随形,愈发狰狞。
夜深人静时,止痛针的药效才勉强让他阖上双眼,可没过多久,骨肉深处的剧痛又如恶鬼般将他从浅眠中生生拽回现实。
窗外逐渐变幻的天色,从墨黑到微蓝,右腿的伤痛如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割裂他的神经。
然而,比身体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煎熬。那些曾熠熠生辉的理想与抱负,那些他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的信念,此刻都如风中残烛,黯然失色,毫无意义。甚至如此仓促,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他是在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中慢慢恢复意识的。
像是有人在他耳边点燃了一支火柴,然后迅速吹灭,留下一缕焦灼的气息。
身体仿佛被钉死在床上,沉重得无法动弹。喉咙里插着管子,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他想睁眼,却只看见黑暗中浮现出模糊的光斑,如同遥远宇宙中的星群。
“情况不太乐观。”
是张离韬的声音,低哑、疲惫,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迟疑。
“感染比我们预估的要严重得多……尤其是在昏迷之后,免疫系统几乎陷入停滞。细菌像是嗅到了腐肉的狼群……扩散得比预期快了三倍。”
裴语迟听不清自己是否笑了。也许只是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原来,连自己的身体也背叛了自己。
“部长亲自施压,要求保住他的腿。”
“但医学不是政治,也不是命令能解决的问题。”
那一瞬间,他听见了沉默。
那种不属于病房的、属于决策与命运交汇点的沉默。
“如果再出现一次败血症前兆,我必须立刻启动截肢预案。”
截肢。
这个词终于来了。
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切开皮肤,却没有痛觉,只有某种更深的恐惧——那是关于身份、尊严、未来,以及对“完整”的执念。
他曾以为,只要挺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现在呢?
三十岁,生命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而他们讨论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否值得继续保留。
“这不是一个决定,而是一个失败。”张离韬说,“我们本该早一点发现的。”
失败?谁的失败?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笑,却发现这并不是玩笑。
生命的脆弱有时候超乎想象。
他曾经尝试过很多极限运动,曾在暴雨中攀上断崖,曾在深夜加班到凌晨三点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如今,他躺在这里,像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让他做好最坏的准备吧。”
这句话落下时,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以为他还在昏迷。
没人知道他已经醒了,听清了一切。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心电监护仪滴答作响,像一场倒计时,也像一场告别。
他不知道,那条腿还能陪他走多久。
也不知道,那个完整的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有些后悔,原来,所谓的完美不过是一场自我编织的幻梦,这个道理,自己懂得太晚,终究还是不够小心。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特别恐惧。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内心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仿佛明白了,世间万物,每个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劫难。
可即便如此,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与自责依然如附骨之疽,随着每一处伤口的抽痛愈发鲜明,像是毒藤般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此刻,在他心底扎根的愧疚与无助,如同冰冷的铁链,将他牢牢困住。那些他本该承担的责任,那些他理应兑现的承诺,如今都化作一团虚无的烟雾,随风消散,只留下无尽的空洞与刺痛。
……
“让……让大家担心了。”他听见自己破碎的声带挤出气音,像台老旧的管风琴。
话音未落,突然爆出压抑的抽泣,监护仪上的波形随之狂跳。
“希雅……”他的声音被呼吸面罩半吞,尾音低沉而断裂。
他抬起插着留置针的手,透明软管在冷冷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棱角,像一把无形的利刃。
“好了,让他们两个人说说话,其他人都出去吧。”
裴仲元的紫檀手杖沉稳地敲击着冰冷的地砖,敲击声在空旷的病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抑。
希雅头发微微散乱,几缕发丝贴在她那张因疲惫和泪水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上。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裴语迟有些干燥的手背上。
裴语迟躺在病床上,呼吸面罩上蒙着薄雾,眼神疲惫却清明。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对不起……我又一次食言了。”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掌控节奏,能在你身边待得久一些。可现在才明白,人生不是直播,没有NG重来的机会。”
希雅用她那颤抖的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新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她的眼睛已经哭肿,红得如同熟透的樱桃。
“胡说……”她的声音破碎,像是被撕裂的绸缎,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张主任说宏基因组正在测序,他说任何事情都有破解的方法……”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完全被哭泣淹没。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她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裴语迟的手,曾经是那样修长、骨节分明却优雅如画,像属于一位钢琴家的手,如今却被病痛侵蚀得只剩嶙峋的轮廓。
手背上插着留置针,透明软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断开,与生命的最后一丝联系。
他缓缓抬起那只手,动作沉重而艰难,仿佛连空气都成了无形的阻力,压着他,不让他靠近她。
可他还是抬起了。
指尖颤抖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最终落在希雅的脸颊上。
那触感极轻,几乎像是风拂过花瓣,温柔得近乎虚幻。他的手很凉,却依旧带着一种克制的深情,像冬夜最后一缕月光,明知无法久留,仍执意洒落。
希雅的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泪水,只是将他的手轻轻挪下,覆在自己的小腹之上——那里,孕育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也是他此生再也无法亲眼见到的生命。
裴语迟的目光落下来,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几近破碎的温柔。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指尖依旧好看,弧度依旧优雅。
可正是这双依然好看的、甚至有些不真实的双手,此刻却只能抚摸,不能拥抱;只能告别,不能同行。
他闭了闭眼,喉结轻轻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却终究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双手,曾在无数个清晨为她系上衣扣,曾在深夜轻抚她的发顶,曾坚定地牵着她走过风雨,如今却只能在这静默的病房里,最后一次感受她与他们的孩子。
不舍,太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