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后的阳光被拉成一条浅白的刮痕,落在银白色轿车的引擎盖上。
那车既不新也不旧,价格中等,总共开了七八年,外壳被时间磨出了细不可见的暗纹,但整体保养得当,只是车轮刚被溅上了一些泥点和灰烬,还没来得及去清洗干净。
——这辆梁安不怎么爱的私家车被征用来征用去,终于在天光大亮的时候物归原主,饱经风霜彻彻底底返还到了他的手上。
车子在清晨路面上行驶时带着低沉又稳定的机械声,偶尔遇到坑洼,悬挂会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梁安单手稳稳操控着方向盘,忽视了灼眼的阳光越过挡风玻璃打在侧脸上,把他眉骨的弧线和眼尾呈现出的压抑照得一清二楚。
后座没有杂物,只有一个江秋。他坐在那里,一如既往,形容和姿势稳得仿佛和人世间所有的烟火气泾渭分明。
灰色的瞳孔在晨光里显得有种无机质的冷感,放在某些电子屏幕里都不会突兀。光线也落在了他脸上,把他面部的线条切成干净的明暗两侧。没有表情变化、没有因为一天的遭遇而疲惫、也没有因为路况不佳而产生的身体反应。
但他还是在关心周遭情况的。因为当梁安在红灯亮起时皱眉拿起旁边的手机看看消息的时候,江秋就察觉到了他神色的异常,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
梁安诧异摇头,随便就把手机里被标红人工写下了【超级加倍绝密】标签的群聊内容展示给江秋看,“邵梓他们正准备用电信诈骗的手段哄骗许芳婷女士上当,找我统一了一下口径。哦对,你没跟进这部分内容,许芳婷是……”
其实压根不用介绍,梁安自己也知道,哪怕徐天翼这个袁家“御用”律师的桌面上有一张关于许芳婷的纸,江秋都能扫一眼把所有内容记住并且复述出来。他只是多少觉得这么做更有仪式感,并且也不意外的得到了预料中的“检索结果”作为回复。
江秋微微抬眼,看向手机屏幕时连眨眼的频率都精准得像是某种“节能模式”下的自动校准。线条流畅的脖颈和肩背始终保持在几乎不会让肌群疲劳的位置,不前倾不歪头不贴靠后座,整个人牢牢稳定在一个不受干扰的重心上。
“许芳婷在远振集团旗下多个风控、营运和市场精算板块公司任职,涉及的模块盘根错节,运作得当、有口皆碑,多数职位下都有被赋予的实权。同时她和袁钟过去育有一子,传闻是他的秘密情人。”
梁安其实没在意江秋说话的内容,只是借用后视镜和眼角的余光全面观察着江秋的状态。
——看这架势,那位江董事长大概这辈子都没也没必要给给儿子买过“背背佳”,也确实没吃过平凡人类养娃寻常的苦。
这么想着的梁安咂咂嘴,“更多俗人会先关注后半部分,不过你有这种重点的倾向我不觉得意外。”
对刚才那番话和手机内容透露的信息,江秋作出简略总结:“李详英和许芳婷如果联手,在一些特定场所下具有完全的掌控力,一些外部因素也会对警方的后续调查会有很大阻碍。非常时期使用非常手段是科学理智的做法。”
“你的说法我认同。”梁安笑点不知道为什么降低了不少,只为了这种事都能忍俊不禁,“实话说,我调查袁家发现一些情况以后,就不是很想费尽心思掺和这种破事。”
听了这话,江秋眸子一定,“为什么?”
“袁钟到底没死,无论谁知难而退单纯是企图谋杀他就很难判刑。就算救下了人梁子也结下了,是给人做嫁衣损己也不利人的事……尤其袁钟,按他以前行事的习惯,就算知道自己被救了下来多半还会怀疑调查的警员是不是有什么居心,贪图他的高贵感激之情。啧啧,想的足够长远就知道吃力不讨好。”
他这话虽然有理有据,但作为人民警察多少太过于功利自我,完全抛开了大义不谈,但大概是胜在了真诚,才让江秋没有参考那些光明正大精神伟岸的资料引经据典进行反证。
江秋继续凝滞片刻,随后嘴唇微动:“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你队里的人?”
“为什么要阻止。江医生,我怀疑你对我有一部分的误解。”梁安笑道,“我希望三支队发展顺利大家工作进步,但不认为自己和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但这不能说是冷血,有些时候,能随时分开对待比无条件一荣俱损更重要。”
他这句话涉及的隐喻有些多,江秋还在思考,就见到梁安舒舒服服地把手臂跨过副驾驶和驾驶位之间的空隙,放在了空置的副驾驶背面,他的眼前。
“很快就到了。”尽职尽责的“的士司机”给“顾客”提醒,服务态度极好,标准程度比拟地铁到站播报,亲切水平堪比飞机头等舱,“尊敬的旅客,请拿好您的随身物品。”
今天的梁安似乎尤其热衷于练习开玩笑的艺术,穷尽了全部的生活经验,也就漏了一句“欢迎下次光临”,或者情境下不需要的“请排队后下车”。
如果是任何其他人在这,可能都会察觉到这种松弛态度的诡异之处,可是江秋不会。这大概也是梁安能够如此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原因。
车很快停稳,梁安也不用顾忌着什么的回过头,一直盯着江秋垂眸打理好自己从头到尾带在身上的一个小布包——如果没记错的话,里面装着他那个装成正常人用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顺滑的笔、零钱包和医用小道具。
直接下车前,一直没有理由回头的江秋忽的在余光中瞥见一抹一闪即逝的火光,因此回头观察才发现了一个自己记忆中未曾“解锁”过的梁氏新动作。
“你抽烟了?”
如果光线再亮一些,要么车灯更新、要么烟头上那一点火光更给力,江秋就能完整看见梁安的手。姓梁的发展全面本事颇多,手稳是其中一个,只是现在貌似有着无论什么微表情动作相关的书本上都代表“焦虑”的小幅度颤抖。
但是他没看见,梁安的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缓,没有任何音调变化,“是啊,不行吗?这确实不太健康,但是我都劳碌这么久了,忽然想尝试一下自己不常尝试的放松方法也不是不行吧?”
“原理缺乏说服力。”
江秋不会劝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还是留下了现代科学代言人的评述。梁安看着他迈步走远的背影,颇为干涩地又扯出了一个无人可见的微笑。
也不知道是在感慨“护身符”走了自己的前途简直叵测,还是在反省自以为“沉稳冷静”原来都是假的,刚才的表达简直可以打上一个大大的不及格。
梁安仰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买车的时候没有咬咬牙掏点家里存在银行定期李的老本,好整一辆带天窗的大车。
虽然当时他拼尽全力说服了自己天窗日常没什么用、自己这种单身到底的独狼也没必要增加平时的耗油量,但这个时候如果头顶能开个窗,起码能透更多清晨的阳光进来,让人错觉这个世界更加光明闪耀、没有阴影死角一些。
至少不会有人莫名其妙从阴影里蹦出来,以某种令人不是那么惊喜的方式给自己插一刀。
说起那些阴影……涉及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梁安清楚,以江卓的视角来看,被当做重点目标的自己压根经不起细查。江卓只要一回去,就算不用警局的内部网站也抛开那些错综复杂堪称开挂的骇客技术,明面上也有许多事能够表现出自己简直把所有能翻的案情翻了个遍。
他对自己的调查结果了解颇深,现在的情况下也感慨怎么能有如此遮掩不掉的成果。其中十之五六最后都被验证确实是暗箱操作,而这十之五六中起码有一半梁安能确定确实和江卓利益相关,而且符合他某种潜规则般的要求。
那些可都是江卓选出来值得一死的“心动嘉宾”,有的和黎明的杀人筛选标准近似本就有取死之道,但也有知道的太多不知道止步的“蠢人”。而现在,颇具黑色幽默的是,梁安自己可以说最符合这个他自己总结出来的标准。
……各方面都很符合。
阴影之下,危险总会如期降临。
最强大的人都没能脱险,梁安不觉得自己的考虑能比曾获得无数表彰,凭面子都能把共享智商之外基因二货儿子推给最适合伯乐的特种狙击手更周全。
——但他可能更怂。
这倒是个不错的优势呢。
梁安一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竭力挖苦着自己,一边强行把自己飘散的思绪掰回正路,试图谨慎的思考该做什么才能避免重蹈“前辈”们的覆辙。
只一个瞬间,他的脑海里就漂出了很多自己看过的卷宗、复查过的现场。
狄明,三十九岁,死于急性心肺停止,事后被判定为遗憾的意外——因为身边的秘书和助理刚好都不在场,他‘正好’在单独处理工作,手距离手机只有半米的距离,来不及也办不到自己给自己打120。
王丽,四十岁,死于和玩笑一样的入室闯空门,过程很稀奇。倒不是小偷激动之下下死手变成了杀人犯,而是小偷找了半天连一张红色纸币都没找到,气急败坏在这位女士偷来的外卖里藏了针正好卡在嗓子眼。梁安真的很想知道,当时写下这个案情结论的同事到底有没有一边掉功德一边不慎笑出声。
卫家邦,五十九岁,死于做饭时手滑刺到脚背动脉的大面积出血。据传是一系列机缘巧合的连锁效应导致的——死者的家人和从他那借了高利贷还没还得起的朋友正好都在一墙之隔的客厅聚众搓麻将,欢声笑语和强颜欢笑综合形成的喊声震天,等到饿了开门进来看看菜熟了没,人却都凉透了。
不对,这些例子的主人不是日常过劳就是年龄较大身体不好,论起谋杀方式,采用最直接简单的就可以,不适用于类推梁安自己这种成年男性。而且在更精致的筛选以外,比起参考死因,也许,该考虑“专人专用”的其他因素?
潘山河,二十七岁,死于地下车库的一氧化碳急性中毒——司法鉴定称为车辆尾气逆流导致的罕见事故。喔,这倒是个现在这种环境下非常,值得反省的案例,不过起码梁安觉得,这也是汽车不开空调永远靠开窗通风的好借口。
林尚,三十一岁,死于情人恼羞成怒的谋杀,是板上钉钉的激情犯罪。可是前一夜这位情人还在和这位已婚人士甜甜蜜蜜,对对方同时有伴侣和一对龙凤胎孩子的事实完全是毫不知情,究竟是什么直接燃起了这样滔天的怒火?
……
苏耀宗,十八岁……死于很没营养的货车事故。虽然年纪轻的令人咋舌,但这家伙确实是集合了很多社会败类少年时期形象的新新人类,从初中辍学出来以后经常骚扰以前的女同学,多次报警都被未成年人保护法救了出来。
虽然他恶劣,但毕竟只是个满十八以后浑身的新刺青还没完全长好的半大小屁孩,无论身世还是社会背景都完全没有可能与江卓产生利益上的交集——他只是溜达的路刚好经过了一个谈判现场,也许听到了某种命案的信息而已。
江卓确实需要“取死之道”,但这不是用于私刑虚空界定“量刑”的判定标准。他承认自己由利益出发,被迫需要清除一些不是那么纯白无辜的人。
梁安可不认为自己属于无辜又完美的范畴。
脑海里闪过迥异的死法们,梁安的脑袋里七七八八的尸体“欢聚一堂”,因为习惯性早关了空调省电,他就单单在这里颇为安详地晒了一会儿太阳。
他随意、轻蔑、恐惧却又笃定自己还算沉着——
却又像是在蓄意等待着什么,就在江秋住所楼下,这个相当特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