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谷的时光,在重逢后的一个月里,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润的蜜糖。五十年的死寂与疯狂被南湘鲜活的气息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梦幻的宁静与满足。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夙尘的睡颜褪去了所有阴郁,眉心的银杏印记在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暖金。南湘先醒,侧身支颐,指尖虚虚描摹着他深刻的轮廓,从英挺的眉骨到微抿的薄唇,最后落在那枚与她生命相连的印记上,眼底漾着化不开的温柔。
他沉睡时下意识收紧的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占有,却也带着失而复得后的珍重。
小院的烟火气重新燃起。
厨房里,夙尘系着南湘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素色围裙,正凝神处理着刚从溪边捉来的银鳞鱼。他动作并不娴熟,甚至有些笨拙,昔日的佛子与后来的魔主,显然都不精于此道,但那份专注的神情,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法器。
他小心翼翼地去鳞、剖腹,清冽的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也洗去了那双手曾沾染的杀伐与血腥。
南湘赤着脚,像只偷腥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她看着夙尘认真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趁他转身取香料的间隙,她飞快地拈起一小撮盐,坏心眼地撒进他刚调好的、准备用来清蒸的鱼腹里,还特意搅和了一下。
夙尘似有所觉,猛地回头。南湘已经背着手,倚在门框上,歪着头,笑得一脸无辜又灿烂,金黄的银杏叶发簪在晨光里轻轻摇晃:
“小和尚,今天吃什么呀?好香!”
夙尘的目光扫过她干净的手指,又落回那条无辜的鱼上,墨色的眼眸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纵容的无奈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走过去,沾着水珠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小捣蛋鬼。”
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晨起的微哑,像羽毛搔过心尖。
他并未揭穿,只是默默地将鱼冲洗了一遍,又重新调味。
那纵容的姿态,仿佛她无论做什么,都值得他用最大的耐心去包容。
午后,银杏树下。
夙尘坐在南湘惯常坐的轮椅上——如今已成了她的专属“观景座”。
他修长的手指间,托着那方暗红如血泪的陶埙。
他垂眸,薄唇轻启,悠远而苍凉的埙音便流淌出来,不再是往日的孤寂与绝望,而是沉淀了岁月、融入了暖阳的平和,如同山涧溪流,缓缓淌过心田。
南湘没有坐在他身边,而是慵懒地躺在铺满厚厚银杏叶的地上,头枕着他屈起的腿。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弯着惬意的弧度。
一曲终了,她也不睁眼,只是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他垂落的一缕白发,在指尖缠绕把玩,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
“好听。我的小和尚,吹得真好。”
夙尘低头看着她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夸赞,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泉水填满。
他放下埙,大手覆上她玩弄他发丝的手,十指交扣,无言地传递着失而复得的安稳。
夕阳熔金,将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份宁静,如同精美的琉璃盏,终究被狂暴的力量无情击碎。
一个月后的某个黄昏,青梧谷上空原本清澈的天幕,骤然被各色遁光撕裂!
剑气纵横,佛光普照,仙音渺渺,魔气缭绕……
黑压压的人影如同乌云般遮蔽了夕阳,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压向谷中那方小小的院落!
万佛宗的金红袈裟、洛水宗的湛蓝水纹道袍、泠音宫的素雅宫装……
仙门佛宗各大派旗帜鲜明,精锐尽出!为首的,正是端坐于金色莲台之上,面容悲悯,宝相庄严的千叶古佛。
他身旁,是面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灵阙子,以及神色肃穆的洛水宗掌门水尧真人。
褚音茴眉宇间带着复杂,褚思怜则紧跟在洛琮身侧,看向小院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夙尘孽障!速速出来受缚,交出妖女与玲珑之心!”
灵阙子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声音率先炸响,如同惊雷滚过山谷,震得满谷银杏叶簌簌狂落。
院门无声开启。
夙尘牵着南湘的手,缓步走出。他依旧是一身胜雪白衣,墨白交织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眉心的银杏印记沉静而醒目。
周身的气息内敛,竟无半分魔气外泄,唯有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在扫过漫天强敌时,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南湘站在他身侧,黄衣翩然,容颜绝美,面对这毁天灭地的威压,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好奇,只是握着夙尘的手微微紧了紧。
“阿弥陀佛。”
千叶古佛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重,瞬间压过了灵阙子的怒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夙尘吾徒… … 不,如今,你已不配再称老衲一声师尊。”
他悲悯的目光落在夙尘身上,仿佛在看一个误入歧途、无可救药的可怜虫。
“你身负玲珑之心,本应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承我佛门无上荣光。奈何你执迷不悟,为区区妖物所惑,自甘堕落,叛出师门,屠戮同道,造下无边杀孽!更以邪法逆天改命,扰乱阴阳,其罪滔天!”
千叶古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佛门狮子吼的威严,直指人心,
“看看你身后这满目疮痍的山谷!看看这被你抽干的千里灵脉!你为一己私欲,致使生灵涂炭,万物凋零!这便是你所谓的‘情’?这便是这妖女带给你的‘道’?!”
他句句诛心,将夙尘钉在“罪孽深重”、“祸乱苍生”的耻辱柱上,更将矛头直指南湘,试图用大义和众怒点燃夙尘的怒火,激发他体内玲珑之心的波动。
千叶古佛深知,愤怒、怨恨、不甘……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正是催化玲珑之心、使其力量更容易被引动的钥匙!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道审视、鄙夷、仇恨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南湘。灵阙子更是双目赤红,恨不得生啖其肉!
夙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握着南湘的手,温暖而坚定。
直到千叶古佛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眸,目光穿透层层人影,精准地落在莲台上那张悲悯的圆脸上。
“师尊,” 夙尘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
“七十年前,你收养我时,便已知晓玲珑之心了吧?”
千叶古佛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悲悯依旧:“此乃天赐佛缘…”
“是么?” 夙尘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愤怒,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
“教导我悲悯仁善,引渡我佛光普照,将我捧上佛子之位… …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我养成一颗更纯净、更能吸纳世间‘污垢’的‘净垢之器’,待其饱满成熟之时,好供师尊您… … 剥离炼化,成就您的古佛大道吧?”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连水尧真人和褚音茴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玲珑之心的秘辛,知道的人极少!夙尘的话,无异于撕开了千叶古佛悲悯袈裟下最不堪的算计!
千叶古佛脸上的悲悯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
“孽障!休得胡言乱语,污蔑师长!你已入魔至深,魔念侵蚀心智,满口妄言!”
“妄言?”
夙尘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讥诮,
“我体内玲珑之心所吸纳的‘污垢’,有多少,是来自这所谓的‘正道’?是来自五十年前,你们为夺取阿南木心而设下的围杀之局?还是来自这五十年来,你们打着降妖除魔旗号,实则贪婪无度、戕害生灵的累累血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派修士,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寒冰,让不少人心头发虚。
“师尊,您想要玲珑之心?”
夙尘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就自己来拿!看看是您这‘悲悯’的古佛法相厉害,还是我这‘堕落’的魔主,更能承载这天地间的‘污秽’与愤怒!”
话音落下的瞬间,夙尘体内沉寂的力量轰然爆发!不再是之前的清冷内敛,而是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终于喷薄!
滔天的魔气冲天而起,凝成实质般的漆黑魔焰,在他周身烈烈燃烧!
眉心的银杏印记爆发出刺目的金光,与魔焰交织,形成一种圣洁与邪恶交融的诡异景象!
丝丝缕缕的暗紫色魔纹瞬间爬满他的眼角、脸颊,甚至脖颈,如同地狱的图腾在他清绝的面容上蔓延!
五十年来,他以心头血为引,以自身为炉鼎,寄养南湘的本源幼苗,同时也在寄养、融合着玲珑之心吸收的庞大负面能量!
此刻,在千叶古佛的逼迫与旧恨的刺激下,这股被压抑了太久的力量,终于彻底释放!
他不再是佛子,也不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魔主。
他是即将焚毁一切的复仇之魔!是为守护身后之人,甘愿化身为深渊的堕落佛魔!
青梧谷的上空,风云变色,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