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朝会。
内阁和六部将所需政务一一奏报完毕后,正等着皇帝退朝呢,就在这时,已经半隐半退许久没有上朝的原礼部尚书胡滢被两个壮硕的太监搀扶着从殿外走了进来。
“老臣胡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胡滢看着已经老态龙钟,但此刻却是红光满面,中气十足,若不是他那一头白发,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头。
“哈哈哈,胡爱卿,快快请起。”朱祁镇对这个一路跟随自己走到现在的老臣还是很敬重的,虚抬一下手,命人给胡滢搬了个锦凳。
“皇上,老臣前来,是有天大的事儿要奏明皇上,咳咳咳……。”胡滢挺直了腰板,大声说道,似乎要说的事情很急,居然咳嗽了起来。
“胡爱卿不要急,慢慢说。”朱祁镇笑道。
胡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运了运气,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双手捧过头顶,郑重跪下又道:“臣,胡滢,请陛下册立皇长子,吴王殿下为我大明储君。”
“嗡……”大殿内,群臣一阵骚动,有惊讶、有幸福、有错愕,更有……
“胡滢老儿!”闻言,王直须发皆张,几乎要冲出班列,心中对这个老胡头破口大骂,“你又擅作主张,上次你就如此莽撞,不顾朝廷体统,强谏立储,搅扰圣心,皇帝念你年老功高,未予深究。如今你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怎地还如此不识大体,又来搅动朝堂风云,立储乃国之根本,当由圣心独断,群臣共议,岂容你一介致仕老臣置喙,你这是要陷陛下于不义吗?”
支持立储的官员面露喜色,觉得胡老尚书虽老迈却依旧敢言,是国之柱石;反对者或认为时机未到,或另有心思的,则纷纷摇头叹息,更有甚者指责胡滢逾矩、僭越、扰乱朝纲。
一时间,奉天殿上唾沫横飞,争论不休,矛头指向了跪在中央、白发苍苍的胡滢。
胡滢仿佛没听到周围的指责,只是梗着脖子,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表情大声道:“皇上啊,皇上!”
他砰砰砰地磕起了头,几下之后,额头处就显出一片刺目的红印。
“老臣自知罪该万死,老臣知道此举僭越,不合礼法,但老臣不能不说啊,臣这把老骨头,已是风烛残年,黄土埋颈,随时可能去见了太祖高皇帝和列祖列宗,皇上,老臣在九泉之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何面对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先帝啊!”
说罢,他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御座上的朱祁镇:
“陛下!国本不立,人心浮动,社稷不安啊,皇长子吴王殿下,天资聪颖,仁孝宽厚,深肖陛下当年之风!且年已八岁,正宜早定名分,入主东宫,习学治国之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然储位早定,方能安天下臣民之心,固我大明万世之基!”
“皇上,老臣恳请您,为江山社稷计,为祖宗基业计,速立吴王殿下为皇太子。老臣今日,便是拼着这把老骨头撞死在这奉天殿上,也要替大明列祖列宗,替天下苍生,问您一句:皇上,您还在犹豫什么啊?!”
他这一番话,说的是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所有人都被胡滢这不顾一切的“死谏”震慑住了,连王直也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那个伏地痛哭、额头见血的老臣。
御座之上,朱祁镇都快憋不住了,暗道这老头真是人老成精,这演技要是放在后世那还不得是拿小金人的水平?
他身体微微前倾,装作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殿下叩首泣血的胡滢。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心”,有“被逼无奈”的愠怒,甚至还有……“动容”。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良久,朱祁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中居然还带着一种被“逼至墙角”无奈:
“胡爱卿……”他叹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又顿住了。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后又落回胡滢身上,眼神深处,只有胡滢能读懂那里闪过的一丝极快、极隐蔽的赞赏和“时机正好”的锐利。
“唉……”朱祁镇又是长长叹息一声,“爱卿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你乃四朝老臣,功在社稷,朕……朕岂忍见你如此自戕于殿前?”
随即,他看向身旁玉阶下侍立的侯宝:
“侯宝。”
“奴婢在。”侯宝赶紧躬身。
“将胡老尚书的奏折……呈上来。”
“遵旨。”侯宝小心翼翼地接过胡滢手中那本沾着点点血迹的奏折,又快步返回,恭敬地双手呈给皇帝。
朱祁镇接过奏折,并没有立刻翻开,而是看了看武将一班。
英国公和成国公因为年事已高,如今退居二线,轻易不上朝,如今武将一班现在皆以樊忠这位四朝大将为首,如今他也是四十有余。
“皇上,臣也有本启奏。”樊忠出班,手捧一本奏折跪下道。
“臣,请皇上册立皇长子吴王殿下为我大明储君。”
还不等群臣反应过来,樊忠身后的李隆、杨洪、范广、王天云、雷战等一众新锐帝党武将齐齐跪下,轰然道:“臣等请皇上册立皇长子吴王殿下为我大明储君。”
“吴王殿下英明睿智,仁孝宽和,有皇上当年之资,臣恳请皇上册立吴王殿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李隆大声道。
接着,杨洪、范广、王天云、雷战等也纷纷出声支持。
声音如炸雷般在奉天殿内响起,一旁的文臣都懵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那老不死的胡滢,又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夫,他们跟商量好的一样,难道胡滢和这帮武夫串通好了?
殿下文臣的表情,朱祁镇尽收眼底。
这戏本就是他导演的,胡滢只不过是他推出来试探的棋子,而武将们则是助推剂罢了。
他要的不仅仅是册立太子这么简单,他要的更是想看透这几年朝堂上隐藏的暗流。
“胡爱卿和诸位将军所奏……”朱祁镇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字字泣血,句句……皆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着想!”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群臣,尤其在王直等面露惊愕的人脸上停留了一瞬:
“立储之事,关乎国本,朕……思虑已久,吴王,朕之长子,皇后嫡出,天资粹美,仁孝谦和,勤学上进,朕心甚慰!胡爱卿与诸位将军今日披肝沥胆,以死明志,非为私心,实为天下计!朕……岂能再寒了忠臣之心,负了祖宗之托?!”
朱祁镇的声音陡然拔高:
“朕意已决!立皇长子朱见沥为大明皇太子,入主东宫!着礼部、钦天监择吉日,行册立大典!”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胡滢用尽全身力气,以头抢地,激动的老脸通红。
那声音里,充满了“死谏得成”的狂喜和解脱,更充满了对皇帝“从谏如流”的无限感激。
紧接着,殿内支持立储的官员们如梦初醒,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那些原本反对或犹豫的官员,包括首辅王直,看着御座上威严尽显、乾纲独断的皇帝,再看看伏地激动不已、额头带血的胡滢,心中纵有万般念头,此刻也只能化作一句: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一旁的侯宝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份圣旨,他恭敬的将圣旨送到胡滢面前。
“坏了,上当了!”几乎所有反对的大臣这才反应过来了,原来他们这些人全都被皇帝给耍了,人家早就想好了,只不过是在演戏试探他们罢了,此刻他们的内心有懊悔,有恨,有气……
胡滢恭敬的接过圣旨,缓缓打开,运足力气,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帝王绍基垂统,必建立元良……皇长子吴王朱见沥,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孝友宽仁,克娴礼度……兹俯徇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明兴十七年十月初一,授朱见沥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诏书明发天下,礼部瞬间忙成一团。
钦天监周监正被拎着脖领子要求必须在三天内算出最最吉利的黄道吉日。
鸿胪寺官员捧着厚厚的礼仪流程册子跑断了腿。
教坊司开始排练雅乐。
工部忙着督造太子册宝(金册金印)。
这段时间里整个紫禁城乃至京城都沉浸在盛大典礼前的亢奋中。
街头巷尾,通过《大明时报》的铺天盖地的宣传,百姓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位八岁被立为太子、还出京体察过民情的“神童”王爷,言语间充满了期待。
然而,在这片“普天同庆”的祥和表象之下,朝堂的暗流却汹涌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乾清宫的暖阁内。
朱祁镇正在批阅礼部呈上的立储大典流程草案,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
“启禀皇爷,锦衣卫指挥使徐恭、东厂督主李冲,殿外求见。”侯宝的声音响起。
朱祁镇头也没抬,笔下不停:“宣。”
徐恭和李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面容刚毅冷峻,正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徐恭。
另一个穿着暗红色蟒袍,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隼还带着一丝阴鸷,正是东厂督主李冲。
二人进来后,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臣徐恭、李冲,叩见陛下。”两人行礼。
“起来吧。何事让你们同时来见朕?”朱祁镇放下朱笔,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
徐恭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启禀陛下,近日京城及南直隶、浙江等地官员府邸走动频繁,尤其是一些朝中清流言官、翰林院学士及部分……兵部官员。”
他刻意在“兵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密报显示,他们私下串联,议论纷纷,多有……非议太子殿下之语。”
“哦?都说些什么?”朱祁镇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
李冲立刻接上:“回皇爷,臣手下番子探得,那些人不敢明着反对立储,却抓着两点在大做文章。
其一,便是数月前那次所谓的‘荧惑守心’异象(火星停留在心宿的天文现象,古人常视为凶兆,预示兵灾或帝王灾祸),硬说此乃天象示警,陛下在此刻立储,恐……恐非吉兆,有违天意,或动摇国本!”
“哼!荧惑守心?”朱祁镇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朕记得钦天监当时就奏报过,后来《大明日报》也刊登过那不过是寻常星体运行,距离远着呢!怎么,朕的天文官不如他们懂?还是他们想替老天爷说话?”他语气森然。
李冲身子伏得更低:“陛下息怒,更可气的是其二,有人不知从何处,竟将二皇子殿下……殿下出生时手掌带有七点朱砂胎记之事翻了出来!”
朱祁镇眼神猛地一凝!
夏皇后生产朱见泽时,稳婆确实惊呼过小皇子左手掌心有七点排列如北斗的淡红色印记,当时只觉奇异,并未多想。
朱祁镇还曾玩笑说此子或与北斗星君有缘。
此事只在极小的范围内知晓,没想到了竟被泄露了出去!
李冲感受到皇帝的怒气,语速加快:“那些人暗中散布流言,说二皇子掌生七星,乃是‘北斗注生’,天命所归!是真正的紫微帝星降世!暗指……暗指太子殿下虽为嫡长,但……但天命不在其身!甚至有人妄言,说……说吴王殿下此次出京所见所闻,皆乃刻意为之,有沽名钓誉、急于固位之嫌,用心极其歹毒!”
“砰!”朱祁镇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
“放肆!”他怒喝一声,眼中寒光四,“好!好得很呐,荧惑守心是示警?北斗七星是帝星,朕的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他们用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品头论足、妄测天心了?!还污蔑壮儿沽名钓誉?他们自己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就以为天下人都跟他们一样龌龊?!”
徐恭和李冲噤若寒蝉,头深深低下。
朱祁镇胸膛起伏,怒极之后,反而露出了冰冷的笑意:“查,给朕一查到底!徐恭!”
“臣在!”
“你锦衣卫,给朕盯紧了所有串联的官员,谁领头,谁附议,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哪怕他们晚上起夜几次,都给我记清楚了!一个都不许漏!”
“臣遵旨!”
“李冲!”
“臣在!”
“你东厂的番子,给朕撒出去,重点查这‘掌生七星’的消息是谁泄露的?流言源头在哪里?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那些散布流言、诋毁太子的,不管他是言官清流,还是勋贵大臣,都给朕揪出来!记住,要人证、物证、口供,铁证如山!”
“臣领旨!定让这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还有,”朱祁镇补充道,“给朕放出风去,就说,朕近日翻阅史书,看到前宋因‘烛影斧声’、‘金匮之盟’这些捕风捉影之事,闹得兄弟阋墙,朝局动荡,深以为戒!朕最恨的,就是有人离间天家骨肉,谁敢拿朕的儿子做文章,无论是谁,朕诛他九族!”
徐恭和李冲浑身一凛,齐声道:“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