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那支箭已离弦太久,来得过分突然。最初只是一点星子从远处疾速坠落,南初七光顾着愣神,怕是想起碧落霞弟子就是这么赶过来的,很难再作出反应。直到箭镞没入左臂后仍在嗡鸣,他跟着踉跄,同时察觉天幕也有了裂痕。

南初七彻底被利箭狠狠掠倒,尘土飞扬间,听得到身躯与地面撞击的闷响。

没有痛意,唯余震惊。

变故发生得太快,谢长期恐怕暗处还有危机,当即拦下孙霄娘。待风静止,停息片刻,二人也都无措起来。

密林里静得不像话,偶有远方坍塌声响起,一声接一声像催命符,他们如坠冰窟,不敢细查南初七是不是死了。

可他真的没有动静。

接着,南初七猛地坐起。

大概又是肾上腺素飙升,南初七异常激动,憋着一口气也得马上起身。

不过这一挺直,似乎遗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想不起来那就不管了。

事实证明,南初七心够大,完全不在乎这些。他几次深呼吸,确信没伤到要害,方才转头去看同伴。

谁料一瞥眼,身侧冷不丁地有旁人坐着。

这陌生女子眉间一点红,面容英武,盘腿静待,周身气场却显得不太真切,像是伸手就要散开,实在诡异。见南初七已醒,她抬眸,好在声音浑厚,总算带来一丝活人感。

“伤得不深,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南初七急忙捂住胸口,十分后怕:“那么远的箭,我居然没死!”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眨巴眨巴眼,有点夸张地比划:“你又——救了我是不是?唐先祖?”

唐安隐一滞,复而摇头,“能看见我,不是好事。”

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南初七的身体仍在地上安详躺着。

那现在坐着的是……?

端详片刻,南初七怔怔收回视线,双眼无神略显痴呆,“我还是死了。”

只是比起这个,南初七更不能接受自己会停步于此,他还没有赶去渝州,莫不是有些结果真的是注定。

都是天意。

他抬头望天,数不清多少次对这个世道产生怀疑,他也想问,老天是不是太苛刻了。

也罢,天在破碎,哪有什么天意。

南初七应当红了眼,可是他偏不服输。

那么多人都在力挽狂澜,其中就有他在乎的朋友、家人,他怎么敢向天低头。

他不服,凭什么一支破箭就能要了他的命。

传说无弦弓才能杀死招摇,南初七决心背水一战时,他惶然意识到,可能招摇也是这么想的。

“水芸没有用,我杀不死她对不对?”南初七声音很轻,原本挺直的腰板又缩回去。纵使他说过大家靠的从来都不是神物,可他也只剩水芸了,他拿所有武器换付清聆出山,最后折了双子的命,他开始思考自己真的配吗。

换而言之,他拿所有人的性命换来的机会,却连仇人的衣角都摸不到。

唐安隐的虚影在风中摇曳,古井无波之外也露出一丝悲悯:“梦魇以恐惧为食,她的力量远胜于我,现在已经阻止不了她了。”

南初七沉默下来,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错,即便他猜到招摇是谁又如何,这些感情本就会毁了他。

他愣愣询问:“唐家世代守城,只为清白二字,如今尽毁城中,你都办不到的,还有谁可以?思情?唐沂?”

说到最后,他懊恼地抱上脑袋,不知在怨谁:“你怎么能看着他们死呢?大家都是、都是极好的人,为什么非得毁在这里。如果这就是魇祷,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事实摆在眼前,唐安隐无能为力。

而南初七也险些被那支箭杀死,无论他去哪,招摇都不会放过他。

唐安隐忽问:“那你呢?”

南初七应得很快:“我才不认命,不自量力也好,我害怕的是万一就差我一个呢?”

唐安隐不曾说完的话就藏在他的回答里,二人相对无言,却也是等待某个注定,想必他们都在此时看见结局了。她沉吟片刻后,方才道:“无弦的弓也能拉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那支箭承载着无惧天道反噬的执念,所以你要想,能杀死她的只有你。”

“没准,真的有命定之人一说。”

南初七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一瞬间,过往与将来都在这里浮现,他根本不确定能否抓住,或是老天又肯给他几分机会。但能被唐安隐坚定地选择,确实是件很奇妙的事,他也就不在乎唐安隐偏把他卷进来了。

毕竟他体验过水芸的威力,灵台何其畅快,神物果然是神物啊。

明知不该纠结成败,他还是问:“要是我的话,能有几成胜算?”

因为过早地知晓结果,恐怕只会让他失望了。

唐安隐竖起一根手指。

看来这命定之人含金量不高。

南初七扬眉,表情一时顿住,没笑都是他有礼貌。

他真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我懂了,你给我开了金手指。”

唐安隐环胸低头,“这个,也说不准。”

若终局一定是场豪赌,他就押上全部,就赌那些死去的人更值得他站着。

寥寥几语送魂归窍,这回南初七是真的猛地坐起了。

孙霄娘急忙上前扶住他,一声声询问刺得他耳朵疼,好在身子骨终于找到了实处,左臂箭伤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反而让他发笑。

“你怎么了?你还好吗?说话呀你倒是!”

南初七忍着笑拔出箭羽,像是哪里出了毛病,顺手得丝毫不见负担。另外二人尽显愁容,忽觉南初七的痛意其实都转移到他们身上了。

南初七摆手,说得轻巧:“钱宗主还往我胸口捅过呢!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孙霄娘微扯嘴角,“你疯了吧?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谢长期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实在有些佩服:“这都不疼,挺硬朗啊。”

接着他话锋一转:“箭是哪里来的?”

招摇破除阻碍射出的这一箭,怎可能远在千里,既然能够射中南初七,那便说明——

“我们到渝州了。”

彼时展开在三人眼前的,早已不是深林,混着内脏腐烂的甜腻,一股血腥味率先扼住呼吸。

南初七缓缓站直身子。

山坡下有万千尸骸蒸腾出的死雾,群山倒悬形似犬牙交错,直刺孤城中心,将它狠狠咬住,目光所及,整座渝州城都在缓慢地溶解。

像人间炼狱,也像熔炉。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孙霄娘突然就不敢靠近,她哽咽着,齿间尝到铁锈味才惊觉咬破了嘴唇,而这般绝望的景象,竟要三人去闯一回,他们能有几分胜算。她连连摇头,“修真界真的完了。”

谢长期侧过脸去,他平复着呼吸,拳头捏得很紧,“先设下瞬移咒吧,至少开条路出来。”

孙霄娘晃他,急道:“有什么用?你都看见付逾眠消失了,他们根本赶不过来的。”

“行不行都只有这个法子了。”谢长期闭眼再睁开,后半句说得极轻,“总好过我们三人螳臂当车。”

南初七没有开口,默默将身后的水芸取下,握在手里。二人拉扯着,这时才注意到他已经往前走了几步。

谢长期道:“三清观仍在城内等待救援,若无把握,何必教他们失望?”

他尽量幻想唐多令还活着,却又想此刻局势,三清观根本撑不住,光南初七一人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平白送死,得不偿失。

“琅琊一战大胜,是为非孤军奋战,渝州自然也可以,你别逞英雄。”

只不过谢长期也没有办法了,他想,怎么就只剩他们三人了呢。

他的话拦不住南初七,一直如此,当活着的人都选择退缩,这些赴死者反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很傻吗?好像是有点。

南初七深深呼气,在血泥中踏出每一步,就当为他证明,他并非籍籍无名。

认命怎么可以是常态。

北姑群山没有压垮他们,千万人远赴琅琊只为一次重逢,南初七就知道,从北姑的雪、琅琊的火,乃至渝州的血里,一个个人都会站起来。

如今苍穹已经崩裂,支离的天地之间,是无数身影撑起了将倾的世道。

想必那些身影落在他肩上,也会重燃起星火。

没有人该死,这个世界因这些人好得不可思议。

望着南初七的背影,谢长期仅仅沉默了一会,到底做了回傻子,他抬步跟上。

那年的锦华峰,本就是他先上山的。

孙霄娘还能想什么,傻都傻了,不缺她一个,哪怕修真界真的万事俱休,她在琅琊散尽家财,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如心一横,早早解脱。

三人踏过化成浓血的护城河,城门破开,见青石街道像蜡油般扭曲流淌,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更远处,楼台飞檐软垂下来,窗棂间还飘着猩红蛛网,没有惨叫,没有呼救,只有一片灰败的寂静。

拾阶而上时有过闷响,三人皆闭嘴不言,一丁点动静都值得心悸,只能忍着悲痛继续前行。

若招摇仍在城内,久久不现身,怕是也在捉弄他们。

南初七目光偏转,适逢茶楼幌子顺风扬起,露出了大厅那块沾血的牌匾。“要打出去打”五字模糊在他的眼里,一时恍惚,想着还真把这个挂出来了。再往深处看,柜台后躺着半截掌柜的手,腕骨早已泛白,血干涸成了褐色,巧合也好,注定也好,他竟瞧得这般清楚。

其实躲在柜台后一点都不安全。

南初七记住了某个瞬间,他先是笑着,泪水甚至无需酝酿,就自觉眉头越皱越紧,多得是像掌柜这样的小人物,他们怎么逃得过。

他也不知道,卖糖炒板栗的妇人有没有把她的摊子收起来。

现在的节气最适合吃板栗了。

他盯得太久,谢长期示意他去看别的地方。

招摇把渝州城彻底碾平,山峰皆成牢笼,却有一高楼直指入天,用无数血肉填补基座,分不出那是玉壶台还是明月坊,似乎别有深意。他们看着,都觉得像妖塔。

唐多令意识模糊之际,貌似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梦魇快把她逼疯,四周哪还有活人,以为也是幻觉,她没有力气再分辨,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反倒是南初七直接把她摇醒,锁链哗啦作响,他的声音更大:“是我啊!是我!”

唐多令被晃得翻白眼,好歹清醒了,她终于确信,来者并非虚物。南初七的出现无疑带给她希望,原本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眼里又多了几分热意。可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起了仙谈会,那句话好像也可以用来当作重逢。

“你、你怎么来这么早?”

南初七动作一停,接着头也不抬地继续摸索铁链,他说:“咱们是盟友,当然要来救你了。”

唐多令将眼泪忍下去,她只顾点头,未竟之言里是她以为南初七不会来,他的命运不该和三清观绑定;她以为交还无弦弓,他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但她显然不够了解南初七这个人。

南初七道:“大家都会来驰援三清观的,我们坚守的不是一座沦陷的城。”

唐多令道:“我信。”

天碎了,新阳依旧照常升起,因为这是个值得为之一战的人间。

唐多令不能过早地步入沉寂,她找回了曾经,她也奋不顾身过,鲜血震慑不住她,所以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相信,那条出路就是现在。

三清观门人为妖塔献祭,这些锁链却没有杀死他们,倒让南初七有机可乘。来不及考虑有什么阴谋,谢长期收回剑,一众人脱离梦魇瘫软下来,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你还好吗?”谢长期朝人伸出手。唐沂晃晃脑袋,借着他的手起身,一时间呼吸都顺畅不少,也能应话:“现在好多了。”

谢长期不再开口,同唐沂一起遥望妖塔。称之为“塔”已是勉强,这栋楼屡毁屡建,尺椽片瓦,早没有人记得它原本的样子,祥瑞也成了罪孽。而今把玉壶台强行塞进去,一层层飞檐都由人形雕塑堆积而上,诡谲森然,孤高耸天。唐沂不曾细看,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霍珣那里。

霍珣搀扶霍仲卿在废墟间坐下,霍仲卿以手掩面,良久,才将手缓缓松开,露出些许苍老的脸庞。他肩头微颤,背脊怎么都挺不起来,那个曾在大典上为唐多令指点迷津的前辈,好像一下就不见了。

他这辈子最信祥瑞之说,做过荻花祠居士,做过仙客门偃师,自以为福寿双全,世上无人比他更圆满,可他刑偶伤子,未到晚年,家破人亡,想来前半生全作了雪泥鸿爪。

子夭为天罚,霍仲卿连失两个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他突然低笑出声,混着血泪,震得喉咙嘶哑:“你说,是不是老天看我太顺遂,才要收了这些去……”

他攥紧霍珣的手,指尖几乎掐进皮肉,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而他最得意的大儿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霍珣跪倒在他腿边,再做不到从容,只有茫然。他怎么敢说出口,亲生兄弟的死会和他有关。

霍无尘病故,只是因为摔下马?

或许在更早的从前,连日奔波寻找哥哥下落起,他自认身子扛得住,霍珣也从未关注过,没人会觉得霍无尘能生病。

又或者,霍无尘本就是他的软肋。

所以那晚江蘅给他的不是毒药,是解药。

霍珣不信,他为什么不信呢。

他没有发现江蘅早在霍无尘身上下毒,更没有理会霍无尘劝他回家,二人闹得很不愉快。坠马不是必然,是他做过的决定才造成了这一切。

霍仲卿万分自愧,捶胸顿足,一句句悔恨将霍珣拉回现实:“族老佑我儿百岁,我却不能护他们长安,实乃父德之亏。璘瑜昆玉联辉,本应克承家学,岂料双珠默往仙京,教我如何认得下自古皆死。”

末了他闭上眼,泣血琢字:“天不假年。”

霍仲卿已然崩溃,可他始终是位父亲,呕尽心血对待子女,他教不出一个废物。数年前走上锦华峰他就知道,霍家人怎敢畏缩,三清观又何曾倒下过。纵使诸多不舍,他也抹干泪痕,手掌狠狠拍在霍珣肩头,喝道:“走!去做你该做的事!我霍甫的儿子,当燃犀照水,可埋骨肉而不可埋赤忱!”

往事历历在目,谢长期是否想起说过“成也宗门败也宗门”的霍仲卿,他显然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冷静,但他的狂放也从未改变。谢长期赫然发觉,岁月如流,自己已成为了霍仲卿那批人。

而本该像谢长期的人,譬如霍珣,唐沂,还有最先冲进妖塔的南初七,他们都没有回头。

谢长期终于知道,为何围剿前夕众人偏要停下来了。

他竟会说“此事不妥,仍需静待”八字。

不过最终他没有真的说出口。

左右是唐多令与孙霄娘,大概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孙霄娘捂嘴沉思:“年轻人是这样。”

唐多令点头,“我们总共十四个人,有时候觉得,命运巧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