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起床了起床了,老陆喊咱们上山砍柴!明后天就过年了,得预备着点。”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无月明猛地睁开了眼睛,熟悉的天花板映入了眼帘。
“再不出来老陆可生气了!”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无月明从床上坐了起来,低头一看,身上穿着那件打满了补丁的黑布衣裳。他起身走了几步,一把拉开了门,刺骨的寒风顿时迎面吹来,中间还夹带着片片雪花,屋外皑皑的白雪已经落了一尺多厚,在白雪之上有一连串脚印蔓延到了门口,而在脚印的尽头,站着一脸笑意的黎向晚。
“呦,出来啦。”黎向晚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笑得更欢了。
无月明的瞳孔猛地一缩,本能地向后退了退。
“行了,赶紧出来吧,”黎向晚一把把无月明薅了出来,“砍完了柴还得去巡山,争取早些回来,今晚戏语楼里的台子就搭好了,我可好久没有听到玉娘唱戏了。”
“玉娘……”无月明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你俩干嘛呢?赶紧过来!”隔壁院子里穿着断袖背心的陆义拎起两个板斧舞了舞,发出了呼呼的破风声。
“来了来了!”黎向晚挥着手答应着,翻过一旁的篱笆小跑着奔向了陆义。
无月明跟在黎向晚身后走了两步,刚到腰高的篱笆院墙微微摇晃着,堆在上面的白雪像是撒盐一样徐徐落了下来,他把手轻轻搭在上面,残余的雪花在掌心融化,丝丝凉意让他想起了那些死在剑门关冬天的人。
一柄巨斧带着破风声旋转着朝无月明的脑袋飞来,他偏偏头躲过了巨斧,还顺手从空中把它摘了下来。
“你小子怎么一大早就这么魂不守舍的?”
陆义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无月明抬头看向二人,黎向晚正伸着脖子凑到陆义耳边说着悄悄话,“我看多半是因为晨曦今晚要来,所以他激动了一宿,精神气都耗光了。”
“晨曦要来?”陆义的大嗓门一下子就暴露了陆义的小秘密。
“嗯,当然。”黎向晚得意地说道,“前几天家里催我回去,我说什么也不从,老头子便把晨曦派来劝我了。”
“可是好久没见晨曦那丫头了,怪想她的,你们两个还不抓紧时间给我把柴劈喽!”陆义转头就是一脚踢在了黎向晚的屁股上,后者就势往前一跳,拿起另一把巨斧小跑着上了山。
无月明拎着斧头跟在两人身后上了山,熟悉的树林出现在眼前,他没有一刻犹豫就冲了上去,这样的老本行他再熟悉不过,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了精进,陆义的那把斧子在他手里跳起了舞,甚至砍了一阵仍不过瘾,连带着黎向晚的那把也一并夺了过来,挥舞着双斧在树林里撒野。
被夺去兵刃的黎向晚越想越不对劲,凑到同样摸不着脑袋的陆义身边嘀咕了起来,“就算是晨曦今晚要来,他这也太卖命了吧?不就是砍个柴嘛,怎么比杀睚眦还来劲?”
“这是重点吗?”陆义一脸鄙夷地瞥了一眼黎向晚。
“这不是重点吗?”
“重点难道不是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吗?”
“嗯?”黎向晚挑着眉头看了一眼和木头闹得正起劲的无月明,“这能看出来个啥?”
“你这点修为能看出来什么?”陆义眯着眼睛,脑袋跟着无月明的影子转,“说不定这小子现在比我都厉害了!”
“怎么可能,”黎向晚摇着头摆着手,没有一点相信的意思,“就睡了一觉就比你厉害了?要有这好事我多睡几觉去。”
“真是个好苗子啊!”陆义搓起了手,像是个饿坏了的苍蝇。
“好苗子个屁,再让他砍下去这山都要秃了!”黎向晚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叫停了誓要把这整座山的木头都砍光的无月明,“月明!够了够了,就剑门关那点人,都够烧到明年冬天了!”
无月明恋恋不舍地丢下了板斧,踢着砍倒的木头从山上走了下来。
“你今儿到底怎么回事?砍个柴这么用力,莫非是有求于老陆?”黎向晚收拾着滚了一地的圆木,扭头问道。
无月明咧嘴笑笑,说道:“今天不是还要去巡山吗?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和老陆就留在剑门关吧。”
“那不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呢?那山里多危险,我和老陆得跟着你,就算你厉害,但也没厉害到万无一失的程度吧?”
无月明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陆义一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你看你也知道不占理,说不出话来了吧,”黎向晚把木头堆成了山,拍拍手一回头,却看见陆义孤零零一个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诶?怎么就你一个,月明呢?”
“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走去哪了?”
“多半是去巡山了。”
“你怎么不拦着点?他一个人去怎么能行?”
“我也得拦得住啊!”陆义弯腰背起一捆木头带头走在了前面,“抓紧的,别让他一个人胡来。”
陆义和黎向晚连忙把柴火送回村里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奔向了深山,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在深冬的树林里弥漫开来。
两人跟着味道爬上了一处高地向下张望,只见山谷之中多了一汪由鲜血和尸体聚成的深潭,在潭水正中央的尸堆上站着早早赶来的无月明。
没等到两人冲下去把无月明捞回来,浓郁的血腥气就引来了另外一群睚眦,它们细长的利爪踩过雪地,就像是一群顽皮的孩童在米袋里插着手指头。沙沙的声音飞速地靠近,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有几只先到的跳了出来,直奔潭中唯一的活物而去。
不过潭水中的人动得比它们更快,早在它们刚露头的时候,无月明就踩着潭水里的尸体飞了起来,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钻进了睚眦的怀里,这不过这一次却轻巧了不少,只是在睚眦身前几寸处稍作停留,指尖凝出的剑气准确的斩在睚眦的关节上,而后便翻身去往下一个,而在他身后,那被剑气穿过的睚眦在空中就碎成了几块,混入了脚下的红潭里。
无月明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老陆,这也是你教的?”蹲在上面的黎向晚看着无月明飞速地把这群睚眦拆成了碎块之后,又轻飘飘地站在一具浮在红潭中的尸首上,曾经那个一出手就分不清是你受伤还是我受伤的无月明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知道是因为他突然之间不再喜欢那血腥味,还是担心那些血水会脏了他的衣裳。
“这么娘娘们们的剑法怎么会出自我陆义之手?”陆义弯起了手臂,鼓起的肌肉像是绑了两个锤子在胳膊上。
“你可拉倒吧,就你那几下子,谁看了不骂一声莽夫?”黎向晚一脸的不屑,“这剑法若是让晨曦见到了,不得求着来学?”
听到慕晨曦的名字,无月明抬起了头,看着头顶的两个人说道,“你们两个回去吧,这附近的睚眦我都引来杀掉了,到明年开春都不会有睚眦出来了。”
“那既然都杀掉了,你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回去?”
“我还有其他事要办。”
“除了杀睚眦你还有其它事?”
“我要去找一个人。”
“找人?你找什么人?晨曦可是快过来了,到时候没见到你人小心她又写信偷偷骂你。”
“我会赶在晚上回来的。”无月明撂下一句话之后就钻进了林子里,没有给二人任何的挽留机会。
“这小子。”陆义摇摇头站了起来,“回去吧。”
黎向晚和见了鬼一样地看着陆义,“啊?就走啦?”
“不走干嘛?你追得上?”陆义自然是没有追的打算,直接就向剑门关的方向走去。
“诶,你这人……”黎向晚虽然嘴上不服,但人还是乖乖的跟在了陆义的身后。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晚上,戏语楼外的灯笼一盏又一盏的亮了起来,而楼里更是热闹非凡,一张张酒桌摆满了大堂,觥筹交错中无月明悄悄地推开了戏语楼的门,在酒桌中间挤来挤去,来到了陆义和黎向晚的跟前,抓起桌上一坛尚未开口的酒坛子仰头就灌了起来。
在一旁嗑瓜子的陆义被无月明的动作吓了一跳,匆忙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了?玉娘不管你了?”
无月明把酒坛子重重的砸在桌子上,意犹未尽地啧了啧舌之后才说道:“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
“以前只知道你杀睚眦的时候不要命,怎么在剑门关也这么横?”黎向晚打趣道。
“人都是会长大的,”无月明又仰头喝了一口酒,向四周张望了一圈,问道,“晨曦还没来吗?”
“来了,去后台找玉娘了,说她在家里被关了这么久,修行的事一点也没管,玉娘教她的戏倒是有些精进,非要也上台唱两句。”
“哦,”无月明看了一眼后台的方向,回过头来舔了舔嘴唇。
“怎么,不敢见晨曦?”黎向晚坏笑起来,“说好的浑身是胆呢?”
“我是不敢见玉娘。”无月明轻声说道,仰头便一口气把坛子里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嗓子里,反手就把空坛子砸向了黎向晚。
黎向晚伸出双手接住飞来的坛子,忍不住揶揄起来,“不敢见晨曦就不敢见,拿玉娘挡什么刀?”
无月明没有回话,整了整衣领,转身从酒桌的缝隙里挤了出去,朝后台走去。
拐过了几道弯之后,戏语楼里的吵闹声渐渐小了起来,隐约可以听到两个女声在说着话。
“玉娘,你看我这花黄贴正了吗?”
“正了正了。”
“那这斜红呢?我左边的老是画不好。”
“挺好的。”
“可怎么还是觉得有些歪呢?”
“你再看下去啊,明天晚上都上不了台。”
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无月明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径直走到房门口,一把便推开了门。
屋子里放着几张梳妆台,最靠里的两张各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年轻一些的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动静,转身一看,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无月明,只上了半面妆的俏脸瞬间染上了红霞,那画不好的斜红也没了画的必要,她慌张地站起来小跑着来到门边,卷起的袖子下面露出的半截藕臂慌乱地抓着门,想要把无月明关在外面。
可无月明是何许人也,先慕晨曦一步摁住了门。
慕晨曦使劲掰了掰门却怎么也掰不动,恼羞成怒的她只能呵斥道:“不知道戏班子的后台是闲人免进的吗?这还是我们女子梳妆打扮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无月明看着慕晨曦的眼睛带着笑意地说道,“知道。”
慕晨曦叉起了腰,指着无月明的鼻子说道,“知道你还……”
“好久不见。”无月明眨了眨眼打断了慕晨曦的训斥。
“你,”慕晨曦的火气戛然而止,她举着的手缓缓放下,背过身去,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好久不见。”
“月明回来了?”坐在里面的女人转过了半边身,她脸上的妆容要完善得多。
无月明看着那张日日夜夜萦绕在脑海里的脸,有无数想说的话涌上心头,可自己长的这张嘴却像是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玉娘对着无月明招了招手,问道:“你的头发怎么又散下来了?”
无月明扯扯嘴角,他注意了一天不让身上这件早就千疮百孔的衣服再受损伤,却忘了自己不羁的长发已经很久没有束过发髻了,他听话地走到朱玉娘的跟前站定,听候发落。
朱玉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无月明,扭头在梳妆台上一顿翻找,终于找出了一根骨簪,又起身拉着无月明把他按在了板凳上,双手拢起了他的头发。
脑袋上的头发被人揪住让无月明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随着散在两肩的头发渐渐被扎起,终日被头发挡住的脸逐渐露了出来。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长大成人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要你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后果,不能再那么鲁莽,结果你今日就把那簪子给丢了,你就这么不想长大吗?”玉娘嘴上虽然在骂着无月明,手上的活却是一点也没停下来,很快无月明的脑袋上就多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发髻。
“若真的可以永远长不大就好了。”无月明看着梳妆台上铜镜里逐渐清晰的脸呢喃着,而在镜子里,那双灰白的眼睛正看着身后的两个女人,久久地不曾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