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停了好一阵子的鸾香庭终于又热闹了起来,除了因为正主阿南回来了以外,还因为多出了两个男人。
花脸男人带着阿南去了里屋疗伤,剩下的三个人则坐在了池塘边,小江坐在了无月明的右手边,白水心则坐在了无月明的对面。
小江鼓捣着桌上的茶具,给二人斟上了茶,“无公子,这一程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吧,这不是都活着回来了嘛。”无月明拿起茶杯轻呷一口,上好的茶叶果然不是廆山那些不入流的茶叶能比的。
“无公子对顺利的要求未免也太低了。”小江拿起茶杯和白水心碰了碰,喝着属于她们的酒。
无月明看着对面捧着茶杯喝得美滋滋的白水心,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其实在江湖上,这要求算高了。”
“阿南真的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
“大概吧,至少她挺满意的,如果不满意她多半也撑不到回来。”
“说起这个我听长孙公子说阿南情况很不好,那轻白死火焚身根本无药可救,他也根本没想着去救,阿南几乎都要撑不下来了,可今天见她好像没什么大碍,甚至还有力气喊疼。”小江歪歪脑袋,望向了无月明。
“呵。”无月明看着小江满是疑惑的大眼睛,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奈地笑了出来,“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小江眨了眨眼睛,从无月明满是深意的眼神里觉察到了什么,“你……不会吧?”
“会吧。”无月明低垂下了眼眸,低声说道。
小江抓了抓手指头,向无月明那边稍稍歪了歪身子, 凑到无月明的耳边小声地问道:“无公子你不会被抓去炼丹吧?”
无月明微微皱了皱眉头,离小江远了一些,“你怎么和阿南一个问题?”
“就是嘛,”小江少有的嘟起了嘴,像是很不满意无月明的态度,“你能治好阿南也能治好我,那一定也能治好很多很多人。”
“也许吧。”无月明淡淡地说道。
“那将来如果有人求你救他,你会救吗?”
无月明没有一丝犹豫,小江话音刚落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会。”
“那如果是我求你呢?”小江伸出一只手拽住了无月明的袖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本来回到风月城里无月明终于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但小江这一问他又慌了起来,“看……看吧。”
“什么叫看吧?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看吧?”小江狠狠地在无月明的胳膊上扇了一巴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们女人怪麻烦的。”无月明不耐烦地说道。
这话一出,小江可不乐意了,难得地发起了脾气,“什么叫我们女人怪麻烦的?还不是你们男人没有眼力见,你说是吧水心?”
白水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小江姐姐说的话无论是什么肯定是要先支持一下的,“就是就是。”
“我们女人不是麻烦,只是比起解释我们更需要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就算你真的不会救我,你也可以说会救我,骗骗我嘛。”
很少说谎话的无月明自然不敢苟同,只能端起茶杯拒绝回答。
“无兄,我可想死你了!”鸾香庭外,长孙无用张开双臂跑着进了院子,直奔无月明而来。
“滚滚滚!”无月明不耐烦地把茶杯里剩下的茶水泼了出去。
长孙无用向旁一跳躲过了无月明的暗器,顺势坐在了白水心的身边,抓着她的脑袋一顿挠,“水心还是这么可爱,不像你无叔叔,见人就咬,和长孙叔叔说说,跟着小江姐姐有没有让你心情好些啊?学堂里到底是谁又欺负你了?长孙叔叔替你去找场子。”
白水心赶紧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嘴边,“嘘!”
后知后觉的长孙无用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无月明,发现后者已经冷笑着看着他了。
“那什么……”长孙无用抓抓脑袋,眼睛四处躲避,他见识过不少被无月明那么看过的人,下场都不是很好,四肢都少有健全的。
“这就是你说的一定会把她带好?”
“谁说带的不好了,水心你评评理,长孙叔叔是不是对你可好了?”长孙无用赶紧把白水心拉到自己的阵线,只要白水心站在他这边,量那无月明也不敢造次。
“是的是的,长孙叔叔对我可好了,带我吃好吃的,还给我买漂亮衣裳。”
“对吧,”长孙无用拍拍白水心,“叔叔可真没白疼你,走吧,咱们别搭理你无叔叔,他怪没劲的。”
说着长孙无用就牵着白水心向外走去,甚至半中间还嫌慢抱起白水心撒腿就跑。
无月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消失在拐角,自己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生怕无月明找长孙无用麻烦,小江赶紧帮衬着说道:“长孙公子真的对水心挺好的。”
无月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问道:“你和水心怎么想着去下城了?”
听到无月明继续追问,小江有些紧张,交叠着双手,犹豫了片刻才解释道:“这几日水心在宫里没事做,就想着自己去学堂,结果在学堂里又听到别人说了些闲话,心情便有些不好,我本想着带她去梨园里散散心,可不知怎的水心闻不到那花香,刚好我们碰到了舅舅,就让水心去她想去的地方,水心说想回下城看看,我们便一起去了下城。”
“下城那副模样,还是不去的好吧?”
“若我们早知下城是那副模样,我们定然是不会去了。”
“她在学堂里听到什么了?”
“水心说,”小江顿了顿,“学堂里的其他孩子在她没上学的那段时间里摸清楚了她的底细,自那之后就再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只是当作阿南和长孙公子善良罢了,而她只是那个没人要的孤儿,不可能变成枝头上的凤凰,甚至说不清楚她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但这也都不重要,在其他人心里水心永远都不会进入他们的世界,如同路边的野草,自然也就无人在意。水心还说她终于明白了你说过的话,原来真正过不去的坎只有她自己的心,谁也帮不了她的忙。”
无月明捏着茶碗不停摇晃着,茶水聚成了一个漩涡,像是要把所有人都吸进去,“其实最近我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其实你说的很对。”
“啊?我说什么了?”
“对于女人和小孩来说,想要的或许不是道理,而是安慰。”无月明放下了茶杯,靠在了椅背上,“在我小时候遇到过一次单靠自己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坎,那时候长辈告诉我的,是这世上如果还有能让我感到伤心难过的事,那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坚强。”
“那日子未免太苦了。”
“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他那时那么讲,是因为他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命不久矣,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但终归不会陪我太久,我除了坚强以外别无他路。可如果有选择的话……”无月明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说道,“如果有选择的话,我想那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坚强,不是勇敢,不是能从困境里走出来的力量,更不是多到足以喝到烂醉的酒,而是有人能抱抱他。”
小江静静地看着无月明的侧脸,自打认识无月明以来,就从未见过无月明软弱的一面,她本以为这个男人浑身都是胆,这世上没有任何失意能让无月明感到难过,可现在她却从无月明低垂的眉眼里看到了这副躯壳里躲着的那个孩子,她想去摸摸无月明的脸,却又有些不敢,她怕那孩子出来又怕那孩子逃走。
“小江姑娘,再求你帮我个忙吧。”无月明真诚地看向了小江。
“无公子有何吩咐?”
“有机会替我抱抱水心吧,她已经做的很好的,就当是……替她娘补给她的。”
小江抿抿朱唇,轻启贝齿,“那无公子这次要用什么来还。”
无月明张张嘴又闭上了,他剩下的那条烂命在小江这里似乎也换不了几两银钱,他起身站定,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
“美人恩重,无以为报。”
小江看着无月明转身离去的背影站起了身,那身影是如此决绝,仰头挺胸,没有一丝留念,就像是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时候,那个还带着笑脸面具的男人,没有来处,也不知去路。
“你去哪儿?”小江追了几步,大声问道。
“我去找长孙无用算账。”
无月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小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舒了口气。
好在他不是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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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香庭里,阿南再次睁开了眼睛,这次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那个乌篷船,也不是坐在船头的无月明,而是换了一张新面具的花脸男人。
“舅舅。”阿南轻声唤道。
坐在床边的花脸男人转头看向阿南,出声问道:“好些了吗?”
阿南动了动刚刚被折断的手臂,五根指头又重新听从了她的使唤,至于那些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疼痛这几日下来已经缓和了不少,和最初的那几天比起来现在简直就是在按摩。
“好多了。”
花脸男人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这一次出城去哪了?怎么回来之后落这一身毛病,最要紧的是连灵根都变了,那你多年的修行岂不是毁于一旦?”
“回舅舅的话,我这次去了廆山,那里有凤凰的墓。”
“凤凰?那传闻里的凤凰墓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还在墓里见到了凤凰留下的瓷人,廆山里的墓是她留下的一具衣冠冢,里面留下的是改变她人生的东西,轻白死火。”
“轻白死火?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轻白死火乃是一天地间孕育的先天灵火,一旦接触到便会灼烧身体里的天地灵气,把灵根也烧成它的模样。”
花脸男人捻了捻指尖,说道:“世上还有这般奇物。”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凤凰说她本是凡人一个,灵根五行俱全,就是因为这轻白死活才变成了人人都羡慕的绝世资质。”
“可在我的认知里这世上能改天换命的东西没有一个是能白得的,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也许远超想象,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好好养几天就与常人无异,这改天换命看起来就像是白捡的,未免有些违背天道。”
“凤凰说她是在山上挖陶土的时候不慎坠下山崖,刚好掉到这轻白死火上的,又因为她那时恰好是一个五行皆平的凡人,所以也不用受那烈火焚身的苦,她那才叫鸿运齐天,”阿南缓缓坐了起来,“再说我险些就死了,甚至连遗言我都想好了,只不过终究是没有说出来的机会罢了。”
“如此说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烧灼灵根无异于凌迟,那痛苦岂是常人能承受的。”
“是……”阿南脱口而出,但刚一张嘴突然想到无月明说不定要被抓去炼丹的事,哪怕这花脸男人是她舅舅,但关乎无月明的姓名她也不太方便透露太多,便悬崖勒马地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浑浑噩噩地撑过来了。”
如此简单的谎言自然骗不到花脸男人,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小子是什么来路?”
“……”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辈动手。”
“他是长孙公子的朋友,我们请他来是帮我……”阿南舔了舔嘴唇,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逃婚的。”
“凭他一个?怎么把你带出这风月城?莫非他是东虚的高手?”
阿南挺挺胸膛,“之前可能不行,但现在不是有我了嘛,有了那轻白死火带给予我的灵根,我很快也能帮上忙的!”
花脸男人看了看满脸自信的阿南,起身走到了窗边,月亮的清辉撒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地的霜。
“你真的这么想逃离风月城?”
“其实我不是想要逃风月城,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可现在只有从这里出去,我才能是我。”
“也许有另外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做你自己。”
“什么办法?”
花脸男人回头看向了阿南,“留在城里。”
“留在城里?若是能留在城里我自然也不会想要逃了,爹爹只要在这一天……”
“他可以不在这。”
阿南一愣,“舅舅……你什么意思?”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城主,这风月城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好,或许这城主的位置是时候该换换了。”
阿南张大了嘴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风月城不该是这副模样,至少我觉得不该是这样。”
“那……若是舅舅做上了城主,能不能放我一马?”
“谁说我要做城主了?”
“可舅舅不是说……”
“你想做城主吗?”
“啊?我?”阿南张大了嘴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等你做上城主,你就可以选择放你自己一马。”
“可我……不行不行,我怎么做的了风月城的城主?”
“你已经有了一个帮你的人。”
阿南连连摆手,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有他一个可不行,何况我不能让他去送死……”
花脸男人淡淡地打断了慌张的阿南,“你还有我。”
阿南挥舞着的手僵在了半空,她愣愣地看着花脸男人,想要找出些他在开玩笑的证据,可现在她才发现这张看了很多年的花脸面具竟然是那样严肃。
“妹妹若是还活着,我想她一定不会喜欢现在的风月城,”花脸男人提提长裙,背着手踱着步子走向门外,“安心调养,过几日我便来教你修道。”
阿南坐在床上望着花脸男人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出神,她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这个花脸男人总是和娘亲一起上台演戏,而那花脸男人演着的,正是风月城里人人敬仰的那尊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