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风息城西城区,飞廉刚将一批新到的妖族幼崽安顿完毕,嘱咐管事分派食水和伤药,身后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哨音。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对管事略一颔首,便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没入远处幽暗的竹林。
竹林深处,一道矫健的身影倚竹而立,暗紫色的鳞甲状战衣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旁边躺着两个尚在昏迷中的妖族,他们身上血迹斑斑,满是鞭痕与灼伤。
“哥。”
飞廉对那人打了招呼,注意到地上的两人,快步上前,蹲下检查他们的伤势。
“是黑火符的伤,从无妄城那边逃出来的?”
“嗯。”
凌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
“过来的路上遇到贩奴队,顺手救下的,其他的我已经安排人带走了,这两个伤势有些重,暂时没法转移,交给你安置。”
飞廉默默点头,唤来两名心腹妖卫,低声吩咐他们将伤者带走。
交接完毕,竹林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那些人处理干净了吗?”
飞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凌樾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冷嗤了一声。
“放心,风息城对我们还有用,我不会把麻烦招过来。”
之前有一次来见弟弟时,他在风息城附近顺手劫杀了一支路过的猎妖队。
那猎妖队是从赤焰城来的,赤焰城联合了其他几座城,叫嚣着要向风息城讨说法。
与其他城奴役、迫害、排斥妖族的行为相反,风息城一直以来都在积极倡导人妖两族和谐共存。
多年来,风息城始终秉持着这种理念,不仅对妖族保持着友好和宽容的态度,还收留了许多前来投奔并寻求庇护的妖族。
风息城因此成为西州的异类,引来其他城池和人族主流势力的强烈不满,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和非议。
死在风息城附近的这支民间组织的猎妖队,其实并不重要。
只是对其他城来说,这是送上门的把柄,能借机对风息城发难,他们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为此,飞廉埋怨他不该给风息城招来麻烦,兄弟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他一气之下,带着手下突袭赤焰城,搅得他们无暇来挑事,才平息了这件事。
从那以后,他再动手处理这些事,就会注意扫尾,尽量不把风息城牵连进来。
和他那感情用事的弟弟不同,他认为自己只是出于利益考量。
风息城对妖族来说,是个合适的庇护所,暂时不能出问题。
而且这城早晚要易主,归他们妖族所有。
这些年他暗中替风息城处理了不少麻烦,也只是为了保护城里的妖族。
“赤焰城守军副将新纳的宠妾,是我们的人,钉子已埋入,用不了多久,我们的人就会慢慢渗透……”
飞廉沉默地听着,这已是常态。
哥哥的手段越来越凌厉,渗透、分化、取代……人族施加在妖族身上的苦难,正被一一还报。
他本该觉得快意,但此刻,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云祈谈及风息城未来时,那双带着憧憬与温和笑意的眼睛。
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问了出来:“那……风息城呢?”
话一出口,飞廉自己都怔了一下。
凌樾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他缓缓转过身,幽亮的兽瞳冷冷盯着飞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属于紫鳞兽的威压若有实质地弥漫开来。
“风息城?”凌樾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寒意,“飞廉,你是在问我,将来会怎么对待这座城,还是在问……会怎么对待那个把你养在身边,给你安宁日子的人族少主?”
飞廉心头一紧,垂下眼睫,没有回答。
凌樾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与愤怒,“别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忘了我们的族人是怎么被抽筋剥皮、像牲畜一样被贩卖奴役的吗?!”
“我们隐忍、谋划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不是给人族当顺民,更不是对他们摇尾乞怜!是要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是将他们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
他的手重重按在飞廉的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飞廉,别被眼前这点虚假的安宁迷惑!人妖两族,势不两立,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记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风息城现在对我们还有用,不过是暂时的栖身之所,待到大业已成,这世间所有城池,都将由我妖族主宰!没有例外!我们和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决裂!
到时,你若还拎不清,陷在那些无谓的感情里,就休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飞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迎视着兄长的目光,最终,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回答:
“我从未忘记,我知道该怎么做。”
凌樾审视他片刻,没再多言,身形一晃,融入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飞廉独自站在原地,月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当他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城主府,看到书房那熟悉的雕花窗内透出的烛光时,他知道,云祈在等他。
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习惯。
无论他外出多久,回来多晚,那盏灯总会为他亮着。
他轻轻推门而入,室内暖意融融,云祈正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闻声抬起头,眉眼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回来了?西区那边都安置妥当了?没出什么乱子吧。”
飞廉垂眸,避开那过于清澈的目光,只低声应道:“都妥当了,一切如常。”
云祈对他负责的妖族事务向来放心,从不多加追问,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此刻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飞廉的心上。
他看着云祈低头继续处理公务,侧脸线条优美而专注。
烛火跳跃着,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着兄长冰冷的话语:
“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别被眼前这点虚假的安宁迷惑!”
“我们和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决裂!”
每一个字,都与眼前这幅宁静温暖的画面格格不入,又像诅咒般根植于他的血脉深处。
他从未忘记仇恨,也坚信妖族终将崛起。
可当这个宏大的目标具体到眼前这个人身上时,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而艰难。
他想起自己那近乎偏执的打算——“到时,我会把他囚禁在身边,保护他。”
此刻,看着烛光下,云祈温润的轮廓,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是“两全之策”的念头,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丑陋。
囚禁?用锁链锁住这捧温暖的光吗?然后呢?看着他眼中的信任化为惊惧、憎恨?
飞廉内心升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