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六年(1563年)夏的岩屋城,闷热的海风裹挟着腥味吹进议事厅,却驱不散阿苏惟将心头的燥意。他的手指划过案上摊开的商路账本,密密麻麻的赤字像一道道血痕。朝鲜商路因党争断绝后,尽管他拼尽全力调整路线,可填补的缺口终究抵不上损失的洪流。
甲斐宗运站在一旁,看着阿苏惟将紧锁的眉头,手中的折扇停在半空,连最擅长的“利弊分析”都一时语塞,难以给出具体的建议。
“松浦家那边,还是没消息?”阿苏惟将的声音沙哑,带着连日焦虑的疲惫。他指的是松浦家与五峰船主余部的联络,那可以说是他如今最后的“灰色补给线”。早年松浦家靠着五峰船主(王直)的势力,时常劫掠明国东南沿岸,从而带回丝绸与瓷器,阿苏家曾通过分润分得一杯羹。可如今,这条线也断了。
甲斐宗运摇头,语气沉重:“松浦家传来消息,明国浙江、福建两地,现在是戚继光、俞大猷坐镇。戚继光的‘戚家军’九战九捷,俞大猷又重修了沿海卫所,重申了片板不得下海的规矩。上个月松浦家曾派去三艘船,结果一艘都没回来,据说全被明国水师截了。”他顿了顿,继续开口补充道,“就算能过去,仅凭本家,也根本没法单独跟明国抗衡。”
阿苏惟将重重合上账本,木桌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何尝不知道自身实力,朝鲜商路断了收入,家中工坊因订单不足停了一半。若再没进项,别说对外扩张,恐怕连领地的日常运转都要撑不住。
阿苏惟将不是没试过别的出路,他最先想到的是琉球国。琉球地处中日之间,历来是贸易中转的“黄金节点”,若能把琉球拉进商路,或许能补上朝鲜商路的缺口。可念头刚起,就被甲斐宗运泼了冷水。
“琉球是岛津家的‘自留地’,碰不得。”甲斐宗运铺开九州地图,指着南部的琉球海域,“岛津家早就在琉球设了‘岁遣船’,每年从琉球收的苏木、胡椒,恐怕比我们的贸易额只多不少。去年有个小豪族想跟琉球私下通商,没过三个月就被岛津义久灭族。我们现在跟岛津家尚无绝对冲突,可若是要动琉球,等于直接宣战。”
阿苏惟将盯着地图上岛津家的势力范围,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桌沿。岛津家刚平定萨摩北部叛乱,势头正盛,他现在根本没底气跟这样的对手翻脸。“那就只能指望九州内部了?”他轻声问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侥幸。
九州内部,他确实拉了伊东家进来。伊东义佑为了感谢阿苏惟将的援救,承诺将日向国的一应物资通过阿苏家转销,可这点量还远远不够。更要命的是,中国地方(日本本州西部)的毛利家出了变故,毛利隆元病逝的消息传开,毛利家如今正忙着重整家业,内部家臣们都在争权,哪有心思管贸易发展如何?
“而且,京畿的商路恐怕也要断了。”甲斐宗运接着说,声音压得更低了,“大友家如今还陷在伊予国的泥沼里,连带着途径四国通往京畿的水路也被截断。本来想通过大友家,把阿苏家的商路通到京都,现在别说卖,连消息都传不过去。四国如今情况过于复杂,倘若大友家一撤兵,留出来的空间必然引起地方豪族互相混战,商队更是根本没法走。”
阿苏惟将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阿苏山。山口的烟柱缓缓升起,像一道解不开的困局。尽管他已经统合了手头所有资源,对马岛宗家只能帮着走点小规模走私,从朝鲜国那边现在是赚不了大钱。龙造寺家盯着他在九州中部的地缘,总想借机做点什么。明国催着要朝鲜货物和日本白银,可他哪还有货用来置换?
一圈算下来,能接触到的势力,要么动不了,要么没需求,商路扩张彻底陷入死胡同。
“难道真要坐吃山空?”阿苏惟将低声自语,语气里满是不甘。作为阿苏家宫司,他接手时阿苏家刚经历内乱,是他靠着联姻、结盟,硬生生把领地发展到如今地步,可现在,却要因为商路问题,眼睁睁看着家业下滑。
“宫司,或许……我们不用只盯着商路。”甲斐宗运的声音从旁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审慎的提议。他起身缓步走到地图前,指着肥后国北部的菊池川流域,“这里,或许能成为新的进项,也说不定。”
阿苏惟将的目光落在“菊池川”三个字上,他当然记得这片土地,鹿子木家等豪族盘踞在这里,名义上臣服阿苏家,每年缴纳少量年贡,可实际上完全是“半独立”状态。他们控制着菊池川的水运、沿岸的稻田,日子过得比阿苏家还要滋润。
早年阿苏惟将忙着巩固南部领地,又要应对各方的压力,没精力彻底收服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父的意思是……”阿苏惟将的眼神亮了起来,却又很快黯淡下去,“用武力?”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甲斐宗运语气坚定,“鹿子木家每年只交五千石年贡,可他们控制的稻田,光收成就有三万石。他们手里的农田矿产,要是能收归直属,我们的工坊就能重新开工。这样看来,把这些地方纳入直属领地,不仅能补上我们的财政缺口,还能加强对肥后国北部的控制,可谓是一举两得。”
甲斐宗运顿了顿,继续开口补充道:“而且,这些豪族尽管表面臣服,暗地里却跟龙造寺家、相良家等都有联系。现在本家强,他们还安分。要是哪天我们出了问题,恐怕他们第一个会反。不如趁现在,先下手为强。”
阿苏惟将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收服这些豪族,只是一直觉得“师出无名”。现在用“缓解财政”为理由动兵,会不会让其他臣服的豪族恐慌?可转念一想,领地都快撑不下去了,哪还顾得上这些?
“鹿子木家的情况怎么样?”阿苏惟将开口问道,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鹿子木城。甲斐宗运立刻答道:“鹿子木家当主鹿子木亲元,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手下只有百十人护卫,而且多半是临时招募的农兵。他们的城防也许久没有检修,听说去年雨季塌了一段墙,到现在都有没修好。鹿子木家跟领地内一众国人众也是面和心不和,我们要是先打鹿子木家,其国人众群体大概率会观望,不会选择出手相助。”
阿苏惟将又问:“相良家那边会不会有反应?毕竟我们在肥后国内动兵。”
甲斐宗运摇头:“相良家现在忙着跟萨摩的小豪族争夺领地,也是自顾不暇。而且他们跟我们有约,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他们,他们不会管肥后内部的事。”
阿苏惟将坐在桌前,凝视着桌上摊开的地图,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各种信息。鹿子木家的实力弱小,城防也不堪一击,国人众们都在观望等待局势的明朗。相良家此时正忙于其他事务,无暇顾及这里。岛津家的注意力放在琉球上,而大友家则深陷伊予国的泥潭,自顾不暇。
所有这些因素都似乎在暗示着一个事实:现在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一个可以让阿苏惟将大展拳脚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菊池川流域这个地方,对于解决当前的财政危机来说,简直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那里有三万石的稻田足以解决粮食问题,丰富的矿产资源可以让工坊重新开工,便捷的水运通道能够打通肥后南北的运输线。想到这里,阿苏惟将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突然开口说道:“召集大家,明天议事。”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果决。
甲斐宗运原本正站在一旁,听到阿苏惟将的话后,躬身应道:“哈!”他明白,阿苏惟将这是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了。从之前在商路上的周旋,到如今决定转向战场的开拓。而甲斐宗运也深知,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们即将面临新家主以来的第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