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又是寒冬时节。
洛阳城内朔风裹挟着细碎冰碴掠过青瓦白墙,将整座城池冻成一幅褪色的水墨。
阿榆紧攥着阿沁滚烫的手,望着马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雪白街景,心中焦急又疲惫。
怀中的药包还带着余温,却抵不住阿沁咳在帕子上的殷红。
这已是他们半月内第三次寻医。
遖儿缩在角落,蔫头耷脑地攥着被扯坏的衣角,一大早他趁着阿榆带阿沁去医馆的功夫,又将邻居小孩的头打破了,阿榆昨日的工钱一半给阿沁拿药和付马车钱,另一半赔给了邻居。
这两年,幸得酒楼老板皇甫相助,他们才算得以温饱度日,可也时有捉襟见肘之日。
小缦正用她前几日从布庄买来的碎布仔细缝补小榆开裂的棉鞋,阿榆数着钱袋里仅剩的三枚铜板,心焦如焚。前几日她刚跟老板预支了这几日的工钱,现在该如何开口……
突然,她脑海一片空白,随后,眼前出现龙九缡将她救出诛仙阵,临别时他的满眼星河……
心头疼的一颤,阿榆眼泪簌簌而下。
自从龙九缡最后一缕魂魄消殒,他对阿榆的记忆封印打开,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出现在阿榆脑海中……
她看到,龙九缡一身喜服,为她挡下九道雷刑,在她面前魂飞魄散……
而记忆恢复的那一刻,在万枯山陪了她千年的龙九缡最后一魄为了救她又在她面前消散……
阿榆悲痛的难以呼吸,甚至流不出眼泪,只想着随他而去……
随他而去……
在皇宫中,她被救活以后,一直都像以往那般快活,并不是她想开了,只是她选择了不去面对。
这两年,生活困苦,阿榆只忙着养活阿沁和孩子们,没有时间去想龙九缡,不知为何,此时突然想到了他。
不知如今,他是否已投胎转世,也不知今生,是否有缘再见……
抹干眼泪,阿榆踩着结冰的石板去河边挑水。寒风吹得她睫毛结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阿沁倚在门框上,看着阿榆被冻得通红的耳朵,轻声道:“小姐,歇会儿吧!”
阿榆转头露出个明媚的笑,发梢的冰碴簌簌掉落:“快了,再来一桶就满了,等小缦把灶台修好,就能给你熬温补的药膳了。”
挑完水,阿榆嘱咐小缦几句,来不及吃早饭,便去酒楼上工。
酒楼后厨蒸腾的热气里,阿榆的额头沁满汗珠。她利落地处理着刚送来的活鱼,鳞片在案板上迸溅如碎银。
突然一声闷响,学徒打翻的酱油泼在她裙角。还未等她反应,主厨陈四一脚踹开木门,铁塔般的身形挡住半边天光:“米儿,后院的柴料送来了,你去劈二十担,劈不完别下工!”
阿榆攥着刀的手青筋暴起,余光瞥见米儿瑟缩着躲在角落。
二十担,米儿又瘦又小又无力的,劈到半夜也干不完。阿榆深吸口气,将沾着油渍的围裙系紧:“主厨,米儿正帮我看着糖醋鱼的火候......”
“少废话!”陈四的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她不想干,那就你去干!”
暮色四合时,阿榆劈完后院的柴料还是不够二十担,陈四又让他去送柴的人家家里去背来剩余的三担。
阿榆背着捆好的柴火往酒楼赶。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恍惚间竟与万枯村的月光重叠。
那时龙九缡总爱倚在灶边,看她往鸡肚子里塞野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时,连手里涂抹着的蜂蜜都跟着发烫……
她猛地摇头,加快脚步,却没注意转角处,一袭月白衣角正被风吹起又落下。
龙九缡立在城楼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市。洛阳的烟火气混着胭脂香扑面而来,却抵不过他袖中石头坠子传来的寒意——那是阿榆留下的生辰礼物,此刻正泛起微弱的青光,指引着某个方向。
这已是他来洛阳的第七日,也是第七次与阿榆擦肩而过。
第一次是在药铺,他隔着人群望见一抹熟悉的藕荷色身影,待挤过去只剩案头未付的铜钱。
第二次在布庄,褪色的粗布帘子后飘出阿榆发间若有若无的香气,掀开时却空无一人。
……
刚刚,他在巷口瞥见个背着木柴的纤瘦背影,追到时只余墙角未燃尽的木炭,袅袅青烟缠绕着他的指尖,又悄然消散。
龙九缡回到师缡的肉身之后,便以凡人之躯寻遍了妖界与凡间,最后到了这洛阳城。他总感觉到阿榆在这里,可寻了七日,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就是一个酒楼,龙九缡叹气,这凡人之躯,一日三餐消化的也太快了些,傍晚还吃了一份馄饨,此时便已饿了。
不多时,阿榆上工的这家酒楼后厨大乱,陈四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阿榆盯着案板上杀好的三黄鸡,耳畔回响着主厨的吩咐:“客人点名要焖鸡,又不要油腻,不要有鸡的原味......”
她忽然想起龙九缡也总是这般,想吃鸡,又挑剔的狠。鬼使神差地,她抓起一把野茶开始往鸡身上擦拭,然后往鸡肚子里塞一把用盐炒过的野茶,最后给鸡身上涂抹蜂蜜,用荷叶包了塞进灶底用炭焖着,顿时,茶和荷叶的清香混着蜜糖的甜腻在灶内翻涌……
蜂蜜和茶香在齿间化开的瞬间,龙九缡握着筷子的手剧烈颤抖,眼神中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
这味道……是她!一定是她!
他踉跄着撞开后厨的门,却只看见余温尚存的灶台。
陈四晃着油光发亮的脑袋,龇着一口黄牙,一句话将龙九缡的希望浇灭了:“客官好口福,这道茶香蜂蜜焖鸡是我新创的菜式......”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他滚烫的面颊上。龙九缡抬手接着雪花,愣神发呆。
阿榆,你在哪里,那里是否也下了雪……
在龙九缡闯进后厨的前一刻,阿榆刚出了酒楼后院。
小缦心急如焚地跑到酒楼来找她,小缦眼眶通红:“小姐,阿沁婆婆吐血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阿榆围裙都未来得及解下,直接跟着小缦跑向了家里。
龙九缡眼神黯淡,失落地离开了酒楼。
可他刚走没多远,米儿偷偷从后院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客官!客官留步!”
龙九缡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米儿弯着腰,大口喘着气:“那道菜……那道菜其实是白阿姐做的!她的手艺特别好,主厨怕被她抢去了掌勺之位,所以,凡是阿姐做的菜,对外称都是主厨做的!”
龙九缡激动的眼里有了泪光,他紧紧抓住米儿的肩膀,声音颤抖:“她在哪?快告诉我!”
米儿摇了摇头:“她回家了,好像是家里婆婆病了。”
龙九缡又急切地问:“她家在哪?”
米儿无奈道:“我也不知道,阿姐从来不谈及家里事,不过,阿姐家里拮据,住的地方应该在偏远的贫民区。”
“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龙九缡松开米儿,喃喃自语。
米儿看着龙九缡激动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客官,我之所以告诉您,是因为主厨平时太跋扈了,总是打压我们这些小伙计,每次都是白阿姐替我们打抱不平,她是个特别好的人!”
是她!
龙九缡确定她就是阿榆,她曾经说过,小九,待我修到神君,便带你去凡间,吃香的喝辣的,行侠仗义!
龙九缡的眼眶湿润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终于有了榆的消息,知道她还活着,而且依然是那个善良勇敢的姑娘。
洛阳城的寒风依旧呼啸,雪越下越大,龙九缡站在酒楼门口,任由雪花覆满肩头。
他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暗暗发誓:阿榆,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这是世间的孤苦和磨难……
这一次,就算踏遍洛阳的每一寸土地,他也要将那个倔强的身影,重新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