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龙九缡的月白银龙底纹的衣摆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云阶下翻涌的云海,袖间的手迅速捏诀,欲飞往下界。
“殿下!”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浩澜宫的侍从气喘吁吁地赶到,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主母有请,说殿下既已归来,当先行拜见。”
龙九缡的眉峰微蹙,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该去见母神?只是一想到那涟月,心里就泛起一阵烦躁。那桩刚定下的婚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此刻谁在主母寝殿?”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侍从连忙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殿下放心,主母已将涟月仙君安置在偏殿,说是怕扰了您清净。”
龙九缡微微颔首,眉间一丝厌恶。
这鱼妖,竟已飞升了仙君吗?
紧绷的肩膀却并未放松,龙九缡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浩澜宫走去。
每一步他都走得极慢,仿佛在与自己的犹豫和抗拒做斗争。他在心底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如何拒绝那桩婚事,如何说服母神让他去下界寻找阿榆。
浩澜宫的殿门缓缓打开,熟悉的檀香扑面而来。
龙九缡抬眼望去,只见母神锦澜端坐在玉榻上,神色平静,却隐隐透着威严。他正要开口行礼,突然瞥见锦澜袖中若隐若现的金光。
是捆仙绳!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龙九缡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金光如闪电般射来,瞬间缠住了他的手脚。他挣扎着,却发现捆仙绳越收越紧,将他牢牢地困在原地。
“不要挣扎了,上面我加了你父帝的御灵锁,你现在灵力被压制,你是挣不开这捆仙绳的!”
“母神,这是为何?!”龙九缡又惊又怒,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望着锦澜,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锦澜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中满是痛心和失望:“我儿,你可知你如今这般模样,让为娘多心痛?昔日的你,杀伐果断,英勇无敌,沉着冷静,哪是现在这般心慌意乱、行事冲动的样子?”
龙九缡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母神,我只是想去下界寻回阿榆,寻回她我便立刻回来,绝不会有半分耽搁!”
说到“阿榆”二字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眼底泛起一抹深情。
“胡闹!”锦澜的声音陡然提高,袖中的灵力翻涌,“那个榆小钱儿,害你魂飞魄散,如今你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轮回,重回天界!你竟还要去找她?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往火坑里跳!”
“不,母神,”龙九缡红了眼眶,声音哽咽,“阿榆在凡间数次救我,若不是她,九缡如何还能回到母神身边?如今她正逢大难,最需要儿臣的时候,求母神放我下界……”
“够了!”锦澜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无需多言!你就乖乖在寝殿反省几日,待你想通了,我自会放了你。”
说罢,她衣袖轻挥,龙九缡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身处自己的寝殿。
殿门“砰”的一声紧闭,锁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跌坐在地上,望着紧闭的殿门,满心的不甘和绝望。
“阿榆……”他喃喃自语,眉头紧蹙,“我一定要找到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在这被软禁的寝殿里,龙九缡度日如年。他整日望着窗外的天空,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阿榆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温馨的画面,成了他在这冰冷寝殿里唯一的慰藉。
他想起初次遇见阿榆时,是在下界,她站在花海中,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得让人心醉。
她回头的那一瞬间,令他忍俊不禁,因为她嘴里咬着一个大鸡腿,头上歪七扭八的插着几根鸡毛。
她冲他一笑,递上来一个鸡翅,说见者有份,给了他个整只鸡身上最好吃的!
一向警惕心极重的他竟然不自觉的接了过来,还吃了起来,结果,刚吃一口,土地公便挥着拐棍打来了。
他们吃的竟是土地公养的宠物!
阿榆说,这鸡老是偷偷跑去附近农庄,一夜便毁去数亩良田,附近村民苦不堪言,她找土地公劝他圈养起来,他却不肯。
于是,阿榆趁这祸害又偷跑去农田时,将它捕了,不小心给捂死了,又于是……将它烤了……
阿榆拉着他的手在那片花海逃跑,广袖翻卷如墨云,裙裾飞扬似流霞,两人身影穿梭花海间,惊起满天花雨。粉白花瓣掠过发梢眉眼,沾上衣襟,在暮色中旋舞,如幻如梦。
自幼,他便被教导沉稳内敛,自律克己,喜怒不形于色,而在那一刻,龙九缡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活着,而不是一个只会为天界四处平乱的杀戮战神……
从此,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阿榆身上移开。
一直到那天,阿榆慌张寻到他,说,“小九,父亲为我订了一门婚事,我不愿,你是否愿意娶我?”
他满心欢喜,说要让父母上门提亲,可阿榆说,来不及了,明日我们便拜堂。
那一晚,邱夜寻来,说自己爱慕阿榆已久,不同意他与阿榆这门婚事,除非他打败他。
那夜,大雨滂沱,他们一直战到天亮,邱夜终于倒下了,可他也受了极重的内伤。
待他醒来竟已过了午时,他穿上喜服冲到阿榆在下界准备好的喜堂时,只见满屋狼藉和被打晕的涂涂,涂涂连眼睛都睁不开,只道出“天界”二字便又昏了过去。
他冲到天界时,只见阿榆已被剔了仙根,押上了天刑台……
如今,阿榆的盗珠之冤还未澄清,她又被涟月那妖女设计进了诛仙阵,九死一生!而他被困在这寝殿里只能眼看着阿榆在下界受尽苦楚,想到这里,龙九缡的心就像被千万根针扎着,疼痛难忍。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开始在寝殿里四处寻找逃脱的办法。
他尝试用灵力去冲开手腕上的捆仙绳,可每次都被反噬得吐出一口鲜血;他想就这般绑着逃出寝殿,可殿外围了一圈的守卫。
无他法,他便唤来逆鳞,试图一点点磨断捆仙绳……
另一边,浩澜宫主殿内,锦澜坐在榻上,望着手中龙九缡幼时玩的小桃木剑,眼中满是忧虑。涟月端着茶盏走进来,看到锦澜的神情,轻声问道:“主母,可是在为殿下忧心?”
锦澜叹了口气,放下木剑:“九缡对那榆小钱儿用情太深,我实在担心他再受伤害。”
涟月垂下眼眸,掩去眼中复杂的神色:“主母一片苦心,殿下日后定会明白。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殿下被软禁,心中恐怕怨气难消。”
锦澜揉了揉眉心:“我又何尝不知?但为了他好,只能暂时如此。待他冷静下来,或许就能看清现实。”
“主母不如放他离去,那榆小钱儿已经魂飞魄散,无迹可寻……”
锦澜震惊转而惊喜,不等涟月说完,便道,“此话当真?”
“确实如此,所以,主母让他去寻上一寻,找不到也就死心了。”
“我再想想,缡儿这次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夜里,龙九缡正望着窗外出神,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
他警觉地起身,只见窗棂上出现一道黑影。那人轻巧地翻窗而入,龙九缡定睛一看,竟是自幼与他关系较好的八殿下苻坚。
“八哥,你怎么来了?”龙九缡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问道。
苻坚冲他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听说你被软禁了,我哪能坐视不管?”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糕点,“喏,这是刚刚从膳房顺来的好吃的。”
“八哥还是自己吃吧,看你瘦的,快脱相了,”龙九缡又躺回软榻上,被绑的双手托在脑后,“八哥可是有心事?”
苻坚眼里闪过一丝悲伤,抿唇轻笑,“我哪有什么心事,倒是你,听说你回归神位,我还未来得及恭贺,你便被软禁了,所谓何事啊,母神动这么大气?”
“我要去下界寻阿榆,母神不让……”龙九缡撇着嘴,一副小孩没讨到糖吃的委屈样儿。
“阿……榆?”苻坚声音轻颤,身子也不受控制的颤抖,“就是那青丘的云黛帝姬?”
“嗯,她眼下有难,我要到尽快到下界找到她!”提到阿榆,龙九缡的声音变得柔软。
苻坚眼中闪过一丝妒意。
他眼前的男人,自幼便得到父帝偏爱,养尊处优,所有的最好的都是给了他,曾经他整日板着脸,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儿,苻坚还可怜他,可如今,他却是活得越来越像人了,有了喜怒哀乐,有了悲欢离愁,还有了心爱之人!
这心爱之人,竟还是凤霓的转世!
所以,他更恨了,他要夺走龙九缡的一切,包括神龙族的继承人之位!
“前几日,天界尽传,那榆小钱儿从万枯山石庙逃出,后来不知为何魂飞魄散了……”苻坚语气缓慢而充满试探。
“不,阿榆没有死!”龙九缡忽然起身,“当时那涟月在场,她说阿榆还活着,不管她的话是否可信,我都要去下界,哪怕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那你更要好好吃饭了,虽说我们神仙不用吃这凡间之物也可活,可你刚归位,灵气虚弱,不好好补补身子,如何逃去下界?”
苻坚递上糕点,“吃吧,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冰晶糕,吃了你便能去下界了。”
龙九缡不敢置信,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八哥还来哄我……”
话说一半,龙九缡发现冰晶糕里有股药味儿,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浑身一轻,灵力四散开来,苻坚趁机挥手解开了捆仙绳。
“是黎药神君那里讨来的息灵丸,也就一瞬间散去灵力的假象,脱离了御灵琐的控制。”苻坚笑道,“快走吧,去下界!”
龙九缡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母神若是知道……”
“先别管那么多了!”苻坚打断他,“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龙九缡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感激地看向苻坚,躬身抱拳,“多谢八哥,日后定当回报!”
苻坚摆摆手:“跟我还客气什么?快走吧,我帮你引开守卫。”
龙九缡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被推开,锦澜的声音带着怒意传来:“九缡,你当真要如此不听话?!”
龙九缡僵在原地,缓缓转身。只见锦澜站在门口,眼神中满是失望和痛心。
苻坚见状,连忙挡在龙九缡身前:“母神,您就成全九弟吧!”
“住口!”锦澜厉喝一声,“这是我们母子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庶子多嘴!”
苻坚无奈地看了龙九缡一眼,退到一旁。
龙九缡深吸一口气,走到锦澜面前,跪了下来:“母神,孩儿知道您是为我好,可阿榆是孩儿此生唯一所爱。没有她,孩儿就算留在天界,也如同行尸走肉。孩儿恳请母神,让孩儿去吧!”
锦澜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一阵酸楚。她何尝不明白儿子的心意?只是作为母亲,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儿子再次陷入危险。
“你当真非去不可?”锦澜的声音有些颤抖。
龙九缡重重地点头:“是!若不能找到阿榆,孩儿宁愿死!”
锦澜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终究是拗不过你。但你要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龙九缡惊喜地抬头,唇角的笑意满的藏不住:“母神,您同意了?”
锦澜转过身,背对着他:“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龙九缡站起身,走到锦澜身后,轻轻抱住她:“谢谢母神,孩儿一定会平安归来。”
锦澜身子一僵,待龙九缡离开,她还未缓过神来。
锦澜眼泪簌簌而下,攥着手里的锦帕捂紧胸口,唇角的笑意轻颤,她想不到,她的缡儿,竟然抱了她……
自从他会走路,龙帝便对他严加管教,从此对她只有敬重,再没有一丝母子间的亲昵。
是因为那榆小钱儿吗,我儿终于能像正常的孩子那般,会哭会闹会笑……
这一刻,锦澜心里开始有些希望阿榆还活着。
苻坚望着龙九缡跨出寝殿的背影,眼神微眯,心中暗道:
龙九缡,既然小霓的红绳与你牵连在一起,也只有你能找到她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了!
“想离开?妄想!!”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龙九缡被一掌上神之力击中,打回殿内,龙帝满脸怒气出现在殿门口……
暮色如墨,将皇宫染得愈发深沉。
寝殿内,沉香袅袅。阿榆的肉身静静躺在龙床上,苍白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痕,手腕和脚踝处的绷带渗出淡淡的血迹。
一道虚影闪过,阿沁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素白布裙,苍白的发间随意挽着一根木簪,神色清冷如霜。
楠山驿看到她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婆婆终于来了。”楠山驿迎上前,声音低沉而稳重,面目严肃,毫无往日醉酒的模样。
阿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床上的阿榆,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紧咬下唇,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在青丘时已修复七八成,为何现在又严重了?”
阿沁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失了内丹和灵力,魂魄又离体太久,毕竟是妖身,能保存至今不腐已是万幸。”说完,楠山驿退到一旁。
阿沁缓步走到床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过阿榆脸上的伤痕。她的眼神中满是疼惜,“放心,有我在,小姐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寝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法器碰撞声和低低的咒语声。楠山驿和江小黎守在门外,寸步不离。他时而抬头望向天空,时而低头踱步,神色焦虑。
终于,在第三天黎明时分,殿门缓缓打开。
阿沁踉跄着走出来,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发丝凌乱,背也佝偻了下去,原本灵动的双眼此刻布满血丝,黯淡无光。
楠山驿见状,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扶住她:“你这是......”
阿沁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进去看看吧。”说完,她靠在墙上,闭上双眼,似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楠山驿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床上,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这床上躺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