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震泽湖面薄雾弥漫,吴军水寨的灯火在雾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吕蒙按剑立于楼船甲板,手心在雕花剑格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心中略显不安。
数年前。
同样也是这样的一场浓雾笼罩了麦城。
当时,吕蒙亲眼看着那柄象征着忠义的青龙偃月刀坠入雨中泥泞的闷响,关羽首级在木匣中散发的血腥气。
每当震泽的晨雾漫起。
吕蒙总会想起麦城那个雨水混着血水的黎明。
吕蒙手上动作一顿,轻轻抚过自己腰间,一块温润的鎏金腰牌——这是当年从关羽遗体上取下的旧物。
直至今日。
吕蒙还记得那双死不瞑目,圆睁而视的丹凤眼,红枣长鬓面容在一声声质问的:
“江东子弟,何至于此?”
多年前。
吕蒙望着水寨上萦绕的薄雾,渐渐陷入回忆。
吴宫正殿。
吕蒙凯旋的号角声还未散去,朝堂上已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当吕蒙亲奉木匣上前时。
他注意到主公接匣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匣中盛着的,是刚用石灰腌制的关羽首级。
“臣,幸不辱命。”
吕蒙跪拜时,铠甲与地面碰撞出冰冷的声响。
匣盖开启的刹那。
张昭的玉笏“啪”地坠地。
老臣踉跄起身,指着木匣颤声道:
“君侯!此非胜果,实乃祸根啊!”
满殿文臣顿时骚动,顾雍更是仰天长叹:“斩此一将,恐断江东百年气运!”
张昭率众臣伏阶泣奏:
“关羽乃蜀汉柱石。”
“今将军既杀之,刘备必倾国来伐。”
“我等田产宗祠皆在吴地,岂堪战火荼毒?”
张昭颤巍巍展开荆州地图,“若依子明当初所言,只夺荆州不伤关羽性命,尚有议和余地……”
“荒谬!”
潘璋按剑出列,声如惊雷。
“莫非要让那红脸贼重整旗鼓,再杀回荆州?”
武官队列顿时个个杀意凛然。
朱然冷笑着掷出军报:
“刘备已在白帝城屯兵八十万!”
“诸公此刻想要求和,不如直接献上自己的项上首级!”
年轻将领们灼热的目光投向吕蒙。
这些新生代早已厌烦文臣的保守,渴望着用军功重塑江东格局。
孙权始终沉默。
他的目光在木匣与吕蒙之间游移,忽然问道:“子明,若重来一次,当如何?”
吕蒙抬首,声音沉稳如铁:
“臣仍会斩关羽。”
在满殿抽气声中,吕蒙继续道,“但会亲自护送其家眷入蜀,以全武圣尊严。”
……
那位美髯将军曾举爵笑道: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如今还要添上江东群俊!”
那时青龙偃月刀就倚在案边,刃光与酒光交相辉映。
“若非得已,蒙愿与君再战三百回合。”
吕蒙将腰牌收入暗格,如同封存一段过往。
“云长兄……”
吕蒙对着摇曳的烛火轻叹。
“若易地而处,想来将军也会做同样选择吧。”
他对着腰牌轻语。
杀关羽是乱世中的必然。
如同猛虎相争必见生死。
但他从未将这位敌将视为仇雠,而是看作值得敬重的对手。
吕蒙敬佩关羽的忠勇,却更清楚:放任武圣活着退回蜀地,大吴荆州将永无宁日。
近来江东暗传季汉阴庭之事。
说蜀主已敕封关羽为伏魔大帝,巴蜀之地香火鼎盛。
奇怪的是,吕蒙闻此心头竟泛起一丝宽慰。
那个纵横天下的武圣,合该受万世供奉,而非困于麦城的泥泞之中。
只是,吕蒙不敢继续细想回忆。
“都督!东北方向——”
哨塔上的惊呼撕裂吕蒙回忆。
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缠绕着黄符的箭矢已穿透哨兵的咽喉。
雾霭中骤然冲出上百艘快艇,如蜃楼般从雾中显现,船头黄幡如群鬼招摇。
震泽湖的晨雾被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撕裂。
吕蒙猛地按剑起身,第一时间回头,粮仓方向浓烟滚滚,闸门处传来兵刃相击之声。
有百姓装扮的大吴百姓与寨中守军扭打在一起!
“周泰守寨门!甘宁肃清内应!”
吕蒙的军令迅速下发。
箭矢如飞蝗般倾泻而下,穿透木栅、帆布,以及血肉之躯。
就在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
一声婴儿的啼哭陡然响起,又如同被掐断般戛然而止。
短暂的哭声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戳进吕蒙的耳中。
与麦城雨夜里那些妇孺濒死的哀嚎瞬间重叠,几乎要将他紧绷的胸膛撕裂。
战局如火,容不得片刻悲悯。
黄巾主力正借着大吴水寨内部爆发的疯狂,猛攻水寨各处闸门。
更令人心悸的是。
眼冒黄光的大吴百姓,一个个如同失去痛感的行尸走肉,用自己的身躯扑向壕沟。
用门板、甚至同伴的尸骸,为妖军架起一座座血肉浮桥。
寨中呐喊声、船舟上的厮杀声、倒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迅速冲击着吕蒙的心神。
周围的喧嚣似乎隔了一层薄纱。
“伪退东南角!”
吕蒙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多年来的军事素养,迅速让这位悍将做出反应。
从容的发布出一条条军令。
当吴军依令伴装溃退,诱敌深入时。
浓雾之中。
张梁那艘巨大的帅舰如同幽灵城寨缓缓显现轮廓。
妖道独立船头,宽大的袍袖在风中鼓荡。
张梁并未声嘶力竭,带着诡异穿透力的笑声却清晰地传入吕蒙耳中,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吕子明!”
“汝刀可斩武圣之颅,可能斩尽这苍生心中之黄天?”
话音未落。
吕蒙五脏六腑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一攥,剧痛袭来。
他猛地以袖掩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雪白的绢帕上已晕开刺目的殷红。
这不仅是麦城旧伤。
吕蒙恍惚觉得。
张梁的每一句话都像咒语,在刻意引动他体内那股一直未被真正驱散的武圣刀气。
眼前景象微微晃动。
大吴士兵们搏杀的身影似乎都拖出了层层残影。
“传令……”
吕蒙抹去嘴角血迹,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降者不杀!”
“都督!万万不可!”
甘宁冲到近前,脸上混着血水和焦急,“这些乱民已失心疯,留之必成大患!”
吕蒙的目光越过甘宁。
径直望向那些曾经在屯田令下领过粮种、此刻却如同恶鬼,面目狰狞扑咬过来的百姓身影。
“张梁——!”
吕蒙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瞬间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亲兵,踉跄几步冲到船头,染血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你这蛊惑人心的妖人!”
“黄天邪道,当诛杀殆尽!”
“我吕蒙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未能在麦城之前,先将尔等蛾贼碾为齑粉!”
“尔等吸食民髓的蛀虫,也配谈‘苍天已死’?”
“这普天之下,朗朗乾坤,就是被尔等的妖言染成了腐土!”
“众将士听令。”
“举盾!”
黑压压的黄巾甲士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向前席卷,前方令旗一变,大吴军阵中,无数将校同时大吼。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