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清明时节,由于祖祠已迁至相府,所以只能对坟茔祭拜,李桃歌初次在琅琊祭祖,所谓事死如事生,必然隆重盛大,提前三日斋戒,沐浴更衣,换好礼服,率领李氏族人,去往相国镇李家村。
牛毛细雨已下了几天,道路泥泞不堪,一到村口,便见到以李季中为首的长辈立在雨中恭候。
寒暄几句,跟随长辈来到李家坟地,五百年生老病死,坟茔一眼望不到边。
李桃歌由族中长辈引导,清除杂草,乱石,填平新土,修葺坟茔,然后摆好祭品,焚香点烛,对祖先行礼祭拜。
在场的李氏旁系至少三千,李桃歌是主家独子,一人居于首位,李季中等三名族老在他身后,其余按辈分依次排开,几乎快要延至村中。
一名族中长辈取来蒲团,送到李桃歌面前,笑道:“侯爷,您垫垫,莫让泥泞沾了袍服。”
李桃歌笑了笑,推开蒲团,谢绝了他的好意,“祭祖若不心诚,不如不祭。”
随后双膝跪下,一头磕在泥泞中。
“维,宣政三十三年,岁次庚子,三月朔越六日,耳孙李桃歌谨以清酌庶馐,致祭于鼻祖先祖府君之灵前。呜呼!时维暮春,节届清明,柳絮纷飞,万物复萌,追念鼻祖及众先祖,德泽何身,筚路蓝缕,开创门庭,耕读传家,诗书立训,忠厚仁爱,天下闻名,积善成德,福荫后昆,赫赫功业,山高水长……”
李桃歌将头伏于泥水,纹丝不动。
宣读完祭文,李桃歌蹲在鼻祖李曜坟前,烧起纸马元宝。
李季中被人搀扶过来,轻声道:“主家,您第一次来,陪祖宗聊会儿。”
李桃歌满头雾水道:“陪祖宗聊会儿?聊啥?”
李季中笑道:“就聊您生平,如何在国子监出师,如何入的中书省,如何封的侯,在安西怎样立下赫赫功绩,祖宗闲了一年,无聊透顶,喜欢听子孙讲故事。”
李桃歌面呈难色道:“我国子监只读了半年,中书省靠父亲提携,说这些,不是吹牛么?祖宗喜欢听这个?”
李季中含笑道:“只论果,不问因,好的坏的,祖宗都会听,您若是羞于启齿,就讲如何平叛安西,这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功勋,安邦定国之举,大快人心,这么多祖宗竖起耳朵听着呢,您就别藏拙了。”
“可是……”
李桃歌为难道:“听父亲提及,咱们李家有祖训,宁可让子孙双手沾泥,也不可沾血,我这一通乱杀,背负上万条性命,祖宗听了能高兴?”
李季中挤眼道:“您是青州侯,又不是武将,况且文臣也能开疆拓土,定鼎江山,当年咱们祖先,曾齐心合力,上阵杀过蛮子呢。”
“那……好吧。”
初次祭祖,李桃歌不好意思拒绝,蹲在坟前,细数这几年往事。
数千族人轮流烧纸烧钱,缕缕青烟将雨帘遮盖。
祭祖完毕,李季中将李桃歌迎往自家府邸,恢弘不如京城豪宅,但精美程度又过之而不及,四水归堂,一步一景,木工雕刻之栩栩如生,均出自名匠手笔。
来到客卧,清秀婢女帮忙清理完泥垢,进入祭祖家宴。
宴席素菜极为考究,不时不吃,意境形色,似肉非肉而胜于肉。
李季中将李桃歌请到主位,亲自斟满春醴酒,“侯爷,请。”
酒过三巡,酒桌热络起来,以李子舟为主的旁系子孙,分别过来敬酒,这春醴乃是糯米酿制,口感清甜,暖身暖心,所以饮起来并不辣口,李桃歌酒到杯干,彰显军伍豪迈。
“侯爷。”
李季中再度帮他斟满,轻声问道:“听说城里在募兵?已经有七八万之众?”
李桃歌双指轻敲酒桌,微微颔首。
李季中低声道:“旁边州府的百姓,全都奔琅琊来了,官道都挤得水泄不通,车马难行。就是不知侯爷,究竟要募多少兵卒?”
李桃歌夹了口菜,漫不经心竖起两根手指。
李季中倒吸一口凉气。
已募了七八万,当然不可能是两万之数。
李季中抚须用来平稳心境,颤道:“二……二十万,整个东岳军,除去吃空饷和领一半饷银赋闲在家的,也不过二十几万,侯爷,朝廷能答应吗?”
没想到素斋味道超乎寻常,李桃歌甩开腮帮子一顿猛吃,轻描淡写道:“城中尽是朝廷耳目,消息早已传入宫中,他们若是不答应,必会派大臣来谈,既然没人来,那就是默许了。”
李季中斟酌一下说辞,说道:“募兵七八万,朝廷或许不会干预,可若是募兵二十万,与朝廷有了分庭抗礼的势力,或许他们……”
“用四个字点评,欺软怕硬。”
李桃歌强横道:“张燕云那么跋扈,赖在夔州不走,讨要藩王,没见朝廷说半个不字,圣族安居东南,把官吏都关在牢里当猴耍,朝廷反而赐予两州,为何?兵多将广惹不起而已。父亲被逼辞官,许夫人病危,我都没上疏一个字,已经蛮讲理了。”
这哪是蛮讲理,简直是蛮不讲理。
李季中笑道:“侯爷说的极是,您的话,就是青州的理。”
李桃歌忽然转过头,举起酒杯,“二十万兵卒,需要不少文臣在军中打理,幕僚,转运使,督响官,监军,这些差事武夫干不了,三爷爷,您给举荐些族人,同样是姓李,用的踏实,我不敢保证他们平步青云,但至少衣食无忧。”
李季中意味深长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白垚辞官,琅琊李氏算是在朝中彻底失势,子孙想要谋个一官半职,送去稀世珍宝都没人敢要,本来已经走入绝境,您金口一开,给他们谋了份天大的前程。”
李桃歌面色转暗,沉声道:“我这次募兵,无异于与虎谋皮,弄不好,会把爵位给丢了,三爷爷,您要三思而后行,最好留些后手。”
“哈哈哈哈哈哈。”
李季中爽朗大笑,高声道:“侯爷,您小瞧了李家子孙喽,他们别的本事没有,生有一枚枚虎胆罢了。旁系跟随主家五百年,吃穿用度,世代尊崇,全拜主家所赐,不就是遇到劫难么,并肩一起闯过去就是!只要侯爷一句话,我们旁系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命有命!即使您一声令下,明日想要率领李氏子孙去攻打无双城,老头子今夜就收拾行囊!”
李桃歌望着暮年壮志的老人,会心一笑。
琅琊李氏能坐稳世家党头把交椅,是子子孙孙携手拼出来的。
举族齐心,敢教日月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