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脂河的龟婆,乃是本地独有特色,多是船女年老色衰之后,被主家撵下了船,凭借积攒的人脉和不错的嘴皮子功夫,到岸边来招揽生意,能把客人带上船,便能获得一笔报酬,虽然寥寥无几,但起码能养活一家老小。
想要当龟婆,不可避免被人揩油,有时候把客人挑逗到兴起,也能去僻静角落赚笔私钱,像米娘这种姿色不俗的半老徐娘,有不少客人喜欢这道菜,可惜时常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许搂抱,更不许揩油,弄的客人倒了胃口,纵观众多龟婆,数她赚的最少。
途中李桃歌听老吴提过香脂河独有风景,于是对龟婆见怪不怪,问道:“九十九家画舫,你想带我去哪艘?”
米娘十指紧握,指节泛白,犹豫再三,开口说道:“公子贵不可言,定是去后三十三艘画舫寻欢,那里的姑娘均为绝色,上哪艘都可以。”
李桃歌见她似乎藏有心事,笑了笑,一把抓住米娘手腕,“姐姐眼力不错,我确实有些来头,只是姐姐有所不知,弟弟乃是京城出了名的铁公鸡,撒银子如剜心,喜欢花小钱办大事,不就是找乐子吗?吹灯拔蜡后,搂谁睡觉都一样。听说你们只赚画舫的钱,对客人分文不取,今夜有劳姐姐,陪弟弟一醉方休。”
一番话说出来,不止米娘目瞪口呆,于仙林都竖起大拇指夸赞道:“逛窑子睡龟婆,这他娘也是没谁了,张燕云那厚脸皮来了,也得被他臊死。”
老吴嘿嘿一笑,不敢评论。
贾来喜负手点评道:“江湖代有才人出,各不要脸数十年。”
迎着各种异样目光,李桃歌拉着米娘走上一艘画舫,才一踏足,四名姑娘立刻围拢过来,搀胳膊捶腿,一口一个大爷公子喊着,使劲把胸脯往客人手肘蹭,殷勤到卑微,脸上涂抹的劣质胭脂,厚度几乎能媲美护卫营重甲。
在固州和京城都出入过烟花柳巷,李桃歌也算是花丛老手,可被姑娘们反过来揩油,倒是有些别扭,挥手驱散着呛鼻气味,高声道:“没见到少爷我自带婆姨了吗?今晚只喝酒,不要姑娘来陪。”
一听到来客自带佳肴,姑娘一哄而散,有认识米娘的,暗自感慨着是谁家公子哥儿,癖好如此古怪,新鲜的水嫩黄瓜不要,却找老菜梆啃。
为了使客人尽兴,画舫用木板围成一间间包厢,既能避免遇到熟人的尴尬,又能欣赏香脂河夜景。
四男一女纷纷落座后,李桃歌点了两坛酒,抄起桌上蜜饯就往口中丢去,随后走到围栏,撩开轻纱,自言自语道:“久闻江南是大宁粮仓,来了之后,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青楼竟能开成一条河,看来江南百姓过的不错,家家户户衣食无忧。”
米娘突然说道:“公子只见香脂河风流百里,可曾听闻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哦?”
李桃歌回过头,诧异道:“江南富得流油,难道还有人会饿死?”
米娘冷着脸,沉声道:“江南是大宁第一富庶之地,也是大宁第一重税之地,一旦有旱灾或者洪涝,就有无数人会被逼入绝境。反观贪官污吏府中的银子,能堆满香脂河。”
李桃歌微微一笑,说道:“据我所知,大宁的官吏,极少有不贪墨的,圣人教化都不管用,你又何必牢骚满腹。”
米娘忽然闭口不言,拎起酒坛,猛灌一大口。
李桃歌再次说道:“记得你不收钱,只要字,是对我如此,还是对来的客人一视同仁?”
米娘犹豫一阵,答道:“只要是京城来的客人,我都会索要一个字。”
李桃歌挑眉问道:“何字?”
米娘怒目圆睁,从嗓子眼蹦出一个字,“冤!”
李桃歌揉揉鼻子,洒然一笑,“觉得自己委屈,可以去官府击鼓鸣冤,香脂河是来寻快活的,你怨气冲天的模样,很容易使客人倒胃口,纵然在河边苦守百年,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米娘低声道:“我的冤屈,县衙不敢管,宣州府不敢管,只有京城的贵人能帮我。”
李桃歌接过老吴递来的酒杯,品了品,寡淡无味,扫兴道:“说来听听。”
米娘面色苍白,捏着衣衫一言不发。
“怕我和你的仇家是一伙的?”
李桃歌瞬间猜中了她的心事,将酒杯朝河里丢去,溅起一朵水花,“咱俩萍水相逢,能赏你酒喝,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既然不敢开口,那就算了,以为今夜能遇到红颜知己,没想到尽是扫兴的东西,酒如此,姑娘如此,你也如此。”
见到李桃歌走至门口,米娘扑通跪地,咬牙道:“民女有冤,冤比天大!”
“我又不是你的恩人,不用跪。”
李桃歌单手将她托起,笑道:“其实我就是觉得烦闷,想用你的故事来佐酒,若是把我说到心生怜悯,兴许赏你银子,用来当作入京告状的盘缠。”
“说话会骗人,但眼神不会,公子看似薄情寡义,其实是古道热肠之人。”
米娘笃定道:“既然认准了公子,民女绝不私藏。”
李桃歌蹙眉道:“你这么一说,我反倒不想听了,装好人办不了好事,岂不是受人诟病。”
米娘缓缓说道:“民女父亲是衢县县丞,五年前,江南七县受了洪灾,其中就有衢县。朝廷拨了银子和粮食,用于赈济灾民,拨是拨了,可一石米中,有八斗进了官吏腰间,父亲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拒绝了赃银,并拿出家中积蓄,买成粥施舍给灾民。事情没过了几天,家父突然重病不起,郎中瞧过之后,说是中了毒,服药也不见效,不久后撒手人寰。家父为了百姓,一日只喝稀粥,哪曾会中毒,一定是有人故意加害,民女沦落红尘,就是为了给父亲洗刷冤屈!”
望着激动到颤抖不已的女人,李桃歌撇嘴道:“故事没意思,不如劣酒浓烈。”
“公子若是为民女做主,民女给公子当牛做马!”米娘声音嘶哑说道。
李桃歌好笑道:“你专门找京城客人,很显然明白官官相护的道理,自家地盘的八品县丞被毒杀,宣州刺史难逃干系,聪明人不说拙话,想想看……为了一个年近三十的半老徐娘,要与整个宣州府作对?姐姐,酒后可以无德,但不能无智啊。”
米娘凛声道:“若公子也是和宣州府官吏的一丘之貉,民女认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桃歌含笑道:“人遇绝境,否极泰来,祖宗的金玉良言,果然有几分道理。你的命很不好,又很不错,这个冤,我来帮你伸。”
李桃歌已经不是当初乱发慈悲心肠的小子,不过米娘的遭遇,正合他大闹两江都护府的心思。
米娘不可思议望着俊逸少年,颤声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李桃歌轻描淡写道:“喊我林公子就好。”
前来当过江龙,暂且隐姓埋名为妙,母亲姓林,先借用一下也无妨。
米娘也算是书香门第,对于京城大户略有所闻,翻遍心中勋贵名册,也没找到姓林的望族,于是难免有些失望,询问道:“公子的祖辈或父辈,可曾做过高官?”
李桃歌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高官方可帮你伸冤吗?”
米娘略作沉吟,说道:“替家父伸冤,起码要惊动宣州刺史,宣州是下州,刺史正五品,京城的官来到下面要高一级,想要宣州刺史惧怕听命,至少要正五品以上。”
“不见得吧……”
李桃歌反驳道:“有无权势,得分哪个衙门,尚书省的六品员外郎,光禄寺少卿未必敢得罪,京城里有许多顶着散官头衔的闲人,不如刀笔吏威风,所以品级和权势,不能一概而论。”
米娘嘴角飘然露出笑意,“对庙堂了如指掌,林公子果然是宦门之后。”
李桃歌终于醒悟过来,“你在试我?”
米娘如实道:“并非民女在试探公子,而是宣州府水深似海,一旦掉以轻心,会将一并公子连累。既然是宦门之后,民女也就不怕公子受到波及了。”
李桃歌揉着下巴,“你这婆姨,心眼倒是蛮多,我说会替你伸冤,一定会管到底,走吧,这艘画舫实在没意思,不如在岸边吹凉风呢。”
一行人上船再下船,半个时辰仅花掉一两银子,但船家非但不嫌弃抠搜,反而笑脸送客。
换作状元巷,怎么也得受小厮几记冷眼。
才一踏足河边湿泥,一艘画舫在河中缓缓游过,高大如宫殿,足以顶四艘普通花船,从头到尾挂满七彩灯笼,琴声悦耳,罄声悠扬,数名舞姬在轻纱后翩翩起舞。
李桃歌惊讶道:“咦?这是后三十三艘画舫吗?江南果然有钱,皇家的船都不过如此。”
李桃歌见过坐过不少皇室游船,瑞王府,公主府,郡主府,与眼前这艘相比,三艘像是地主家的木船,实在谈不上气派。
米娘神色复杂道:“这艘画舫名叫天上人间,并不属于九十九艘之一,而是百船之首,它是香脂河的主人,款待贵人所用,传闻宣州刺史梁安声,都没资格上船赴宴。”
“香脂河的主人?”
李桃歌惊讶道:“能将山河据为己有,难道是朝廷封的王侯?”
米娘摇了摇头,“香脂河的主人极为神秘,只知道叫做影竹公,出身未知,在这里经营已有二十余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宛如民间刺史,权势滔天,谁在宣州当官,无论长史还是将军,反要献媚于他。”
李桃歌啧啧称奇道:“民间刺史,倒是初次听到这种绰号,反正闲来无事,前去会他一会。”
“林公子。”
米粮拽住他的衣袖,颇为忌惮道:“虽然您是京城来的贵人,可影竹公未必会卖这份薄面,依民女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去招惹为妙。”
“怕我被他吃了?”
李桃歌自负笑道,“放心,别说香脂河的主人,就是两江大都护,也没那好牙口。”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李桃歌放出豪言壮语,米娘的心里砰砰直跳,不知是酒后狂话,还是真的有通天彻地之能。
几人顺着岸边,来到天上人间停泊的船坞,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酒香和胭脂香,比起之前廉价的画舫,不可相提并论。
李桃歌使劲嗅了嗅空中弥漫的香气,赞叹道:“这才对得起香脂河美誉。”
登船口立有豪奴,个个身高马大,穿黑色绸袍,有名相貌和煦的老头站在中间,捏着山羊胡,闭目养神,等李桃歌几人走近,山羊胡老头立刻躬身相迎,笑嘻嘻道:“恕在下眼拙,公子面生的很。”
李桃歌拱手道:“鄙人姓林。”
“原来是林公子,久仰久仰。”
山羊胡老头惺惺作态一番,接着问道:“若鄙人记得不错,林公子初次来到香脂河?”
李桃歌嗯了一声,“不止是初次来到香脂河,还是初次来到宣州,刚才登上一艘船,实在觉得无趣,听说你们的画舫名叫天上人间,乃是香脂河最好玩的地方,于是想来长长见识。”
山羊胡老头带有歉意说道:“什么天上人间,只是江湖朋友抬爱而已,我家船虽小,却不做生意,林公子若无我家主人请柬,恕鄙人无法放行。”
李桃歌歪起脑袋,气势汹汹说道:“那我要是硬闯呢?!”
山羊胡老头一呆,痴痴道:“公子要硬闯我家画舫?”
李桃歌冷笑道:“正是。”
“那……”
山羊胡老头稍作迟疑,乖巧让开了路,“公子请上船。”
这次换作李桃歌脑袋呆滞片刻,琢磨着香脂河主人挺有意思,喜欢吃硬不吃软,没拔刀亮剑呢,竟然爽快放行。
山羊胡老头恭敬道:“我家主人说了,敢硬闯天上人间的好汉,那都是天潢贵胄,我们得罪不起,与其刁难阻挠,不如请您到上面一叙。”
李桃歌诧异道:“不怕我是拉虎皮扯大旗?”
山羊胡老头柔和一笑,“香脂河虽然没有遭过洪灾,可哪年不淹死个百八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