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套长约两尺六寸的木匣,分内外两层隔巢,外由青灰色【集金檀】封锁,时时不停向内聚敛金性灵气。
内部,乃是一块土黄色干爽的【养金壤】,散着遮挡不住的明金色灵光,将脆板翻开,便能见到一尺九寸有余的【金剑灵谷】。
稻谷如剑,其中藏附着那丝庚金道韵看之不见,但宗不二却能实实在在地感知到,它蕴藏在灵谷的光芒里,自由流动,集天下刚健于身。
他修行至今,已经整整百年,自十二岁跟随钟紫言去往槐山,一路艰苦熬炼,眼睁睁看着身边要好的兄弟姐妹一个个离去,悲苦无以言说。
“狗儿、小娥、盛年、谢玄……”
宗不二浑厚沉闷的嗓音少有的发出颤颤,一边摸着那金剑灵谷,一边呢喃着昔日辛城茅屋中几个得遇仙缘、却最终因种种原因命陨半途的兄弟姐们,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小子,如果还活着,能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么?
“你们老大我……终能结丹了!”
他这一辈子,最记挂的人里,除了钟紫言和苗芙,剩下的都不在了,大道漫长,活至如今,喜悦已不知向谁分享。
结丹,必须结丹!
他要替狗儿、谢玄、小娥、盛年,那一个个死去的兄弟姐妹,活出一个结果!
良久,宗不二放下思绪,闭目盘坐,百会中探出牵引,剑谷中一丝金之道韵被很快吸入识海,还转于金黑色本命物【破魂枪】身,很快又顺流向气海,落在道基莲台里,生根发芽,终成九叶道韵填满之态。
一个时辰后,宗不二睁开双眸,其中金光闪烁一瞬,恢复清明。
剩下的事,便只等青龙观谋划完结,诛捕了柳氏余孽,北去东域翠萍山结丹!
这两个月,正好可以与掌门深入讨教结丹注意之事。
宗不二走出静室,敲了敲隔壁鲁修崖等待的屋门,叫上人直去登云台。
夜半,三人飞出山门,却见山下灯火闪熠,濮阳河域诸多势力来人越来越多,多有哭天喊地者嚎啕磕头:
“我濮阳河域修真各家同气连枝,今诸户财业骤忽倾覆,难保那恶宗弟子不来侵霸梁地灵山,还请简真人……若能搭救一二……”
魏音秀眉蹙起,心底里自不好受,对着宗不二欲言又止。
鲁修崖却已经转了立场,他先前一个多时辰沉浸思索,把简雍说的话品了又品,此时也看开了些,对魏音说道:
“师妹,莫看这些人此时哭的凄惨,真要教他们有了拘魔宗的底蕴,行事还不知要怎生猖獗。”
“这世道向来易变,长辈们当年破门灭户时有谁帮过?”
“说到底,濮阳河域修真界跟咱家相好的门庭也不过五家,抛除紫望和东郭前辈,无非业火帮、命魂门和杨花阁这三家小派,搭救一事,自有掌门真人、姜师伯、简师伯分辨,咱们还是及早赶路吧。”
魏音轻叹了一声,忧色自眸中隐去,任由宗不二驾驭灵舟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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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透着燥气,梁国河东郡青龙观内,冯应台走出密室,喜色执礼对钟紫言禀报道:
“师伯,有讯了,柳森蚺已自东域南返,符里说七日内即能归来!”
钟紫言问道:
“传给谁的信?”
“柳越南!”冯应台将自己记述的言语书纸递出,钟紫言便看清了柳森蚺对柳越南说的话:
“南儿,叔父已寻得越河、清溪两兄妹。然越河功法反噬日深,已侵透肺腑,性命只在旦夕。我等七日之内必返梁地,或可令你与之一见。”
冯应台继续说道:“那两兄妹,该是去年埋伏刘师兄和项师兄他们的柳氏贼子,说明这柳森蚺此时该在岳麓之地!”
钟紫言平静阅览,脑海里仔细回忆,并没有着急断定。
冯应台静静等着,也在心里思索该怎么回复那老贼,能把人钓过来。
少顷,钟紫言摇头道:“稳妥起见,不应为上策。”
冯应台眼珠转动,道:“若是如此,咱们就得在青龙、庆元和小风三观各布一局,这老贼先去哪里便在哪里逮他,只是......”
说着,冯应台不好继续往下说了,因为身边的人手似乎不太够。
这位掌门师伯神通了得,修为已至金丹之巅,一人自能坐镇一观,可他和常亮毕竟还是筑基修士,要拿捏一个货真价实的金丹,颇为费劲。
这时节,门中的好手都在东域战场,清灵山上的金丹长辈只有简师伯和那头镇派蛟龙,也不知方不方便下山来。
钟紫言看透了冯应台的担忧处,对他说道:
“他们也该回来了,届时你三人在此设伏,不二和魏音去庆元观蹲守。”
冯应台点了点头,单他和常亮对付一位金丹真人,确实有不小的压力,但如果加上鲁修崖,那性质就不一样了,狴司三修合力神通可不是浪得虚名。
钟紫言安排冯应台下去和常亮开始准备,他则得做最后的思索抉择。
屋内檀香清神,他把目光移向逐渐泛白的窗外,今日是三月廿六,不论柳森蚺身在何处,短则一日,长则七日,两方自要相碰。
原本,他的计划是布局相斗,教小儿辈把那老贼打成重伤,自己暗中跟着一路追索,挖掘幕后之人。
如此或许能够彻底把这条线上的人看个透彻。
但现在突然有个异变迎面撞来:拘魔宗要收吞整个濮阳河域。
这种事,一旦发生,自能推测鸿都洲彻底崩乱了,结合这几日从宗不二那里收到的讯息、姜玉洲那里传来的思虑,别说自家清灵山人家想取自能取,便是泜水宗的盘龙山,以拘魔宗的实力,真要拿,谁能阻拦得了。
他现在很需要去找火胤老道问个清楚,如今拘魔山上到底是什么状况。
但这事别说是他,恐怕连火胤老道也得回山上仔细了解一番才能弄明白,没半个月难有清晰的论断,事情发生的太快,不是某一个人心血来潮想看明白就能看明白的。
硬等着肯定不行,这两日他一边给火胤老道传了符信询问,期待老道及时回应,另一边也交代了简雍,意思很明确:
如果拘魔宗有人要来收占或者交易清灵山,等闲金丹那肯定是得碰一鼻子灰,而但凡有元婴上门,除了阎龙虎这种货色外,一律直接同意,自家马上带着门人弟子、凡俗梁国子民一股脑往东域迁。
哪怕花一年两年甚至三年,总归是不会在这时节去触拘魔宗的霉头。
这不是什么骨气不骨气的问题,那是数千年的庞然巨物,化神大能都不知道出了几个的顶级仙宗,赶上了鸿都洲大乱迫使那边大量金丹和元婴举族而来,这种大势,岂是他一个小小赤龙门能挡住的。这些思算和觉悟,他掌领赤龙门一辈子,早修炼成了本能。
好在昨天半夜的时候,老道传来符讯,说他十日后自东域回返拘魔山,到时可以碰面。
于是对于柳氏余孽的问题,似乎没有太多时间更进一步布局,当下只能选另一条策略:现场擒下,暂做截断。
“也罢,便是找出背后的元婴,此时也不好对付。”钟紫言心头叹了一声,起身走出屋子,静静观望逐渐生起的太阳。
对于柳森蚺这条线,心里虽然不甘心止步于擒一个金丹,可时事变化,有些时候不是他不甘心就能任意妄为的。
天刚亮起时,宗不二带着魏音和鲁修崖到来。
钟紫言在宗不二一进大院的瞬间,便察觉到他浑身金性内敛充盈,最后那一丝不足感补齐了,这是到了结丹的时候。
等到常亮和冯应台出来院落后,鲁修崖将一路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众人,冯常二人心头也生了忧虑。
常亮道:“狗娘养的,拳头大就能肆意欺负我们。”
冯应台望了一眼钟紫言,对着鲁修崖忧道:“那恶宗该不会过几日来咱山前闹吧?”
鲁修崖沉声道:“咱家乃是修真联盟九大主事宗派,暂时还不至于被逼迫过甚,闹出不体面,平白教妖盟看笑话。”
宗不二却不想与他们聊这个话题,他收了散乱的神思,一甩袖袍,恭敬执礼,跪拜向钟紫言道:
“先生,弟子道基圆满,道韵已足,大道在前,尚有一些困顿需您解惑。”
钟紫言愣怔一瞬,恍惚间,他像是又回到九十年前的辛城,那时的他夜读日教,管带着十来个乞儿生长,平凡中养着浩然志气。
光阴似箭,而今还活着的孩子里,竟然只剩下这一个男儿汉。
钟紫言眸光之中久久回神,和煦一笑道:
“你我今世有缘,先做师生,后成兄弟,如今大道在前,我自该助你一悟。”
说罢,道人转身踏入屋中,端坐于席间。
宗不二跟着步入屋内,相对跪坐,开始了自己的困顿之问。
钟紫言自《双丹法》开始,将性命二丹起源与玄位之论尽数相告,而后剑指点出,教他看清自己那颗修到极致的紫金命丹,其中气象青玄如山、朱绛如海,山之巍巍,不见其顶,海之滔滔,不见其边。
宗不二心神震荡,头煌目曜,一时之间沉迷其中,只觉大道如此之近,自己丹宫欢雀,不自觉开始跟着道纹律动。
少顷,钟紫言收了同视手段,平静开口道:
“自我成了这赤龙门的掌门,近九十年参悟,承历代修闻,方窥见天人两道些许皮毛,而其中恰对五行与炁象有些见解。”
“天下万物依经纬而布,经分五行,纬分五化,五行者有金木水火土,五化者为生长化收藏,其中所生玄位至少二十五座。”
“我派祖师秉燧火而生,以谋蕴藏玄位,却最终殆于证位前;而当年秦封兄立生发之愿,求丁火道启,仍丧于结丹时,死前留下‘位业有数,此路不通’八字,足见火脉数座道统被心胸狭窄着藏了,前人血泪教训,你不可不查。”
“金之五化,亦分生发、奋长、运化、收聚、蕴藏,以你之性、以你之命,以你神通,你且细思其中好恶,自择其中生机。”
“人之选择,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常言道,风险自担者,落子不易,但恰恰是自担风险,才能自证大道,自开道途,而一旦开了那道口子,所悟神通与彼辈宗阀跋扈之下证出的,自有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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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东域土气消隐,天上又开始雷霆大作,云雨随至。
翠玉道靠近天池湖的密林上空,一艘云舟载着三人疾驰向南。
舟上的柳森蚺黑袍白眉,手缠木蛇,神色凝重,而他身后的舟仓内正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身着墨绿衣衫,胸口趴着一只青黑色蜘蛛,手掌翠绿的像玉一般,嘴唇干裂,平静望着仓外的云雨。
他身旁貌美女修浅绿薄衫,担忧盯着男子。
柳森蚺不时回望仓中,内心十分纠结,如今梁地三座接引观中的族人后辈都许久不曾传讯联络,但他们魂牌明亮如常。
此行向南,或有危险,但不回去看看情况,一来难知那三座接引观到底出了什么事,二来柳越河性命垂危,若是最后连亲兄弟都见不上一面,实在悲苦遗恨。
柳森蚺心头叹息,他柳氏倾覆已有三十一年,当年带出来的那些孩子所剩无几,如今眼瞅着复仇有望,东山再起的日子不远,最怕这种时候出变故。
去还是不去,留给他选择的时间只有几个时辰。
可很有可能这一个选择,得断送十来年的苦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