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天明。远处甲板依旧传来隐约的乐声与喧哗，仿佛另一个永不疲倦的世界。
梧惠独自站在下层甲板的栏杆边上，任凭冰冽的海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和发丝。而游轮之外，漆黑的海面广阔无垠，沉默地起伏着，泛着幽暗的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巨口。
她麻木地注视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洞的目光仿佛已经落到黑暗的尽头。
身旁轻微的脚步声，也被海风吞没。莫惟明走到她旁边，保持着半米的距离，同样用手肘撑在了冰凉的金属栏杆上。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一样的方向。
“之后的内容，你都没怎么听吧。”
梧惠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到来，但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海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不断刮擦着她的脸颊，细微的痒意带来存在的实感。
“嗯……我实在没办法集中精神。”
“是啊。看你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估计后面他们说了什么，你一个字都没记住。”
“那他们都说了什么？重要吗？”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自弃的漠然，仿佛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已无法激起她太多的波澜。
莫惟明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夜色和海风模糊了他脸上的细节，只有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格外清晰。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
“我不知道你判断重要性的标准是什么。但对现在来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不开心。”
她依旧望着黑暗的海面，呼吸微微滞了一下。远处的狂欢声被海风吹散，只剩下船舷划开海浪的沉闷声响，以及彼此之间那短暂却沉重的寂静。
梧惠望着漆黑的海面，过了一会儿才又轻声问：“……其他人呢？”
“大多去餐厅了，折腾一晚上总该饿了。羿晖安说要再去舞厅‘看看漂亮姑娘’……不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九方泽被曲罗生请走了，可能和殷社下次的出航安排有关吧。他回来的话，一定会告诉我们。”
“哦……”
梧惠低低地应了一声，对这些事并不意外，也没多大兴趣。
“后来在会上，我把话挑明白了。”
梧惠终于微微侧过头，用眼神表示询问。
“大概是医生的本能。我非常关心‘黑子热’的起因。商会再怎么布局，势力终归是有限的。这场瘟疫，与其说是他们等待的‘契机’，不如说更像是一根被人为制造出来、故意用来撬动现有格局的‘杠杆’。”
梧惠点了点头。
“我想，阿德勒能那么早提醒你注意天上的飞鸟，就证明他很早就知道了传播媒介，甚至很可能对病原体的特性也了如指掌。但是……我不能说我，知道阿德勒与你之间的那次对话。毕竟，在所有人眼里，我应当是个对此毫不知情的人。所以，我直接问了羿晖安。”
梧惠的瞳孔放大了些。
“我问她，公安厅很早之前拦截并秘密检验的——阿德勒名下声称货物问题的商船里，是不是发现了类似‘黑子热’的病毒？”
梧惠迟迟地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你这不是……在逼他们承认，是公安厅那边拦截失败，或者处理不当，导致病毒泄露的吗？”
“但他们承认了——更准确地说，他们承认了在船上发现了‘疑似病毒’，但巧妙地回避了任何关于‘泄露’责任的讨论。”他看向梧惠，“你当时不也在场吗？真没听见？”
“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断断续续的耳鸣。”
“也难怪你气色那么差。”
梧惠追问道：“那当时抓捕九爷的公开理由呢？不也是‘涉嫌生物入侵’吗？”
“那是另一回事……至少，对外宣称的，以及他们坚持的说法是另一回事。我们并没有从今天的对话中得到一个明确的、关于病毒来源的答案。但没关系，这只是第一天罢了。想必，设法安排阿德勒成为第一个开口的人，也是他们早已做好的铺垫。”
戏台才刚刚搭好，有的是时间慢慢看他们接下来怎么唱。
梧惠回想起自己在现场时留有记忆的事。
“我好像有点印象。九方泽好像很直白地问，他们不惜动用法器，营造一个不存在的‘神’的形象，也要让大家追随他们……目的到底是什么？已经没有什么‘莫玄微’需要效忠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莫惟明的双手将栏杆抓得更紧了些。
梧惠继续说：“连玉衡卿也对是否会产生社会不安定因素，表达了担忧。但是，羿晖安和羿昭辰竟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不由得让人怀疑，他们在共同谋划什么。”
“既然当时也‘请’了九爷——虽然实际上是朽月君，加之对殷社进行了直接的查处，最后又无罪释放。很难不去想，是否殷社也有参与。现在，无非是把所有人之前怀疑的事，逐步在台面上落实罢了。我们不清楚的是其中的细节，之后的行动，与最终的目的。”
“那恰恰是他们不愿意真正告诉我们的。”梧惠叹息，“充满了周旋和误导。”
“这里不是属于我们的场合。他们能说出口的，必然是想让我们这么认为的。也不算是完全的坏事……我们不能总是保持无知。”
“只是到了我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一无所知，实话实说。”
“殷社之后……又是什么安排？”
“你是说活动单吗？”
莫惟明转过头，环顾四周，从最近的桌上取来两张夹立的硬质菜单。菜品密密麻麻，背面则写了这几日的活动名称，和具体形式与规则。
“我之前粗略看了一遍，没记住。宣传是九天九夜的狂欢，每天有不同的主题，随机决定。他们应该已经布置好了每一间会厅的主题。”
“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九爷的信条。”梧惠凑近，跟着一起看了看，“居然还有各行的专家……真是随机决定的话，这些大师，也要一直住在船上吧。真是笔不小的开支。”
“唔。游轮的房间终归有限，我记得住宿还是要去绯夜湾那边的酒店。我看看这些活动……二、三、四……真有九场。可白冷和施无弃根本没出现过，怎么安排？”
“谁知道呢。”
两人来到附近的灯下，开始认真研究起活动清单来。上面说，这些主题，将通过公开的抽奖、转盘等带有博彩性质的小活动决定。
宝鉴玲珑。
本次盛会特呈诸多罕世奇珍：博物馆所借前朝遗玉、西洋贵族捐赠之慈善珍品、失落传奇王冠之上的瑰丽宝石……届时将有资深鉴定大家为您娓娓道来其间传承与工艺奥秘。特邀神秘学导师畅谈矿物能量。更可观赏顶尖匠人现场演绎金镶玉、点翠等绝艺，欢迎订制专属珍品。部分藏品将开放竞拍，静待有缘之人。
魅影霓裳。
特邀国际新锐设计大师与传奇买手，联袂呈现最新季高级定制时装系列。名模迤逦，华服生辉，您可于此零距离赏鉴并即刻订制。沙龙特设多处趣味赌台，筹码由主办方诚意奉上。入夜后，沙龙将化为梦幻假面舞会，敬请阁下佩戴精致面具，身着华服或复古宫廷盛装，共襄这场艺术与时尚的盛宴。
暗香疏影。
雪茄与香水品鉴雅集，于相邻双厅同时举办。一厅由雪茄大师亲自制茄，演绎剪切烘烤技艺，详解产地风味图谱；另一厅由资深调香师即兴创香，阐释精油特性与香调韵律。两厅皆可现场品鉴并订购您所钟情之物。
“醚醉”。
荟萃全球精选佳酿，由品鉴大师引领您探寻每款美酒背后的风土故事与酿造工艺。可现场订购心仪之选。特邀知名调酒师进行花式调酒表演，分享鸡尾酒调制技艺与趣闻。
丝竹雅韵。
特设东方雅趣庭院，敬邀阁下漫步其间。可观赏花道大师现场创作，品鉴茶艺师行云流水之表演，聆听名家演绎经典折子戏片段。现场备有投壶、射箭、灯谜等古意游戏，优胜者将获赠名家紫砂壶、古法秘制香囊等雅致礼品。
浮“声”若梦。
于主厅为您精心筹备一场不间断的艺术飨宴。经典交响乐、歌剧、舞台剧、话剧及精巧傀儡戏将轮番登场。中场休息时，您可随时移步至餐厅享用茶点，随后再度沉浸于视听之美。
银海寻踪。
游轮影院独家献映多部尚未于远东地区公映的新片。设有露天星空剧场与室内豪华影厅，片单当日公布，阁下可依兴趣择场观赏。更尊享出资点播经典旧片之特权。影荟持续彻夜，中途可至餐厅小憩。
光·彩。
摄影与绘画双展并行。一厅陈列由各界名流珍藏的绘画佳作，一厅展示捕捉时代光影的摄影力作。阁下可根据艺术偏好，自由安排观展时序，从容欣赏两大视觉艺术的非凡魅力。
慈善花火会。
盛会压轴之章，特设慈善拍卖环节，此前数日呈现的部分珍品将再度亮相。您可慷慨竞投，所得善款将依照您的意愿，捐赠予科研、教育、医疗或福利机构。盛宴之后，将于海上夜空燃放定制主题烟花，以璀璨光影铭谢诸位嘉宾，共铸难忘瞬间。
“最后一个是唯一一个确定时间的吗？唉……真是有钱人的世界。”
这便是梧惠的评价了。
“看着殷社大把地撒钱，其实细看也能瞧出门道。光是好处费、介绍费、手续费，都能连办几次今天这样的晚宴了。嘴上都是主意，心里都是生意。殷社怕早就和各大商会打好招呼了。不过，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就算我有意外横财，也想不出这么多精彩的东西。是我眼界狭隘了。不过，我以为会有殷社特色的那种‘赌博之夜’——结果居然都是正儿八经的展会。”
“虽然没有，但到处都带点赌博的影子，也算符合他们的做派。而且大张旗鼓地宣传那个，公安厅也不可能坐视不管。虽然我们现行的法律，对此没有严格规定……但也不能完全任由这么大的集团，在相对封闭的地方，搞这么大的动作。”
“现在天都要亮了。也不知道，今天的主题活动到底是什么？算了……我不关心。”
“是宝鉴玲珑。”
欧阳启闻的声音适时响起。莫惟明抬头看过去，他背后的光将身上的棕色马甲，照出些微弱的金光来。梧惠则错开了视线。
漆黑的海面像漆黑的陨铁，而她的眼里像有磁石一般，再也不愿撤回来了。
莫惟明看明白了梧惠的意思。为了不让欧阳太尴尬，他还是接着话茬说了下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主甲板上举行了抽签活动，就在刚刚。九爷请羿司令推动转轮，指针指向了这个活动。展厅会在下午两点准时开放……感兴趣的人，已经陆续回去休息了。大多是太太与小姐。见没什么姑娘，男人们觉得没意思了，呵呵。”
听他这么说，莫惟明的确发现，远处的喧闹声小了许多。
“真是为公安厅给足了面子。”
“嗯。毕竟会场纪律还需要他们维持。让最高管理者在第一天露脸，没什么不好。她甚至还为之前‘草率地’抓捕九爷的事，在社会名流面前公然道歉。九爷也表示理解，说没什么不好的，这几日不谈公事……”
莫惟明没有回应更多，只点点头。欧阳也不继续言语。他看向梧惠的背影，没再打扰，仅是转向莫惟明说了一声：
“照顾好她。”
莫惟明不言，也只是点了点头。欧阳就这样离开了，莫惟明又走回去，回到距离梧惠半米的地方。太阳升起来了，漆黑的海面不再漆黑，破碎的光斑跌宕不休。
莫惟明伸出手，在她身后悬了半晌，不知该落到什么地方。
最后，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轻到敌不过一声叹息，便抽回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