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于都,秋末。
天街之上,华盖如云,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一座座朱漆高楼的飞檐,几乎要刺破高远的天穹。
这人间至盛之景,寻常人看的是繁华,而在某些存在的眼中,整座都城上空,都笼罩着一片浩瀚的紫金气运之海,那是国祚龙气与万民愿力汇聚而成,厚重得几乎凝为实质。
今日,这片亘古沉寂的气运之海,却自城门方向,泛起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涟漪虽小,却清晰异常。
皇城深处,钦天监高耸的观星台上,一位枯坐了不知多少年的灰袍老者,骤然睁开了双眼。他瞳孔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望向城门的方向,手中一枚温润的棋子“咔”的一声,竟是自行碎裂。
“好强的气机……”
老者声音干涩,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是何方高人,竟能引动国运,悄然入京?”
……
同一日,位于朱雀天街另一头的鸿胪寺,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
大庆皇室正在此地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元一门使团。
为首的,是元一门六长老白奉,涅盘境修士,此刻他正捻着胡须,满面红光,对大庆官员的奉承照单全收,神情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倨傲。
在他身侧,坐着一个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身着一袭繁复的紫色雷纹道袍,剑眉星目,俊朗不凡,只是那眉宇间的傲气,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周遭的一切都排斥在外。
他便是元一门百年不遇的雷法天才,南宫弗。
酒过三巡,一位皇室宗亲举杯笑道:“早就听闻南宫仙师乃是元一门年轻一辈第一人,今日一见,果然是龙凤之姿,他日成就,不可限量啊。”
南宫弗闻言,嘴角微微一撇,连酒杯都未曾端起,语气平淡却充满了压迫感。
“大庆的修行之风,还是太温和了些。”
环视一周,继续说道:“我听闻,神霄宗在此地也有些道统,只是近些年似乎愈发不成气候了。可笑至极。”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瞬间一凝。
谁都听得出,这位天才弟子言语中的不屑与挑衅,已是毫不掩饰。
白奉在一旁抚须微笑,并未出言制止,显然是默许了自家天才的张狂。而且既然是仙家门派与凡间王朝的结盟,那么多多彰显些自家底蕴也好在接下来的结盟一事中占据先机。
……
于都城南,一处临河的酒楼二层。
白衣柳相斜倚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看着窗外河面倒映的万家灯火,神情慵懒。
白芷坐于他对面,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优雅。
她看着柳相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元一门的人,未免也太张扬了些。”
“少年人,又是天才,张扬些,也正常。”
柳相晃了晃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漾起一圈圈涟漪。
“只是这张扬,偏偏是冲着神霄宗去的。你那学生,怕是要有麻烦了。白芷黛眉微蹙。
柳相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
“麻烦?”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声音悠然。
“不,这不是麻烦。”
“这是他的考校,也是他的机缘。”
白芷看着柳相,她能感受到,眼前这具白衣分身的气息并不稳固,甚至可以说是重伤未愈。
她有些不解:“你当真就这么看着?他若应付不来,以元一门那些人的行事风格,怕是……”
“那就让他自己去选。”
柳相将酒杯轻轻放下,目光投向了百戏坊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屋檐。
“路,我已经给他铺好了。能不能走过去,得看他自己。”
“若是走不过去呢?”
“那便是我这具分身,该散去的时候了。”
柳相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白芷闻言,沉默下来,不再多问。
她从柳相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这位天王山之主,看似随性,实则心中早有沟壑。
于都的夜,风似乎更冷了几分。
一场针对南华一脉传人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
皇城大内,御书房。
檀香袅袅,明黄的烛光将年轻天子的侧脸映照得有些苍白。
他指尖捏着一份来自衡城的密奏,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宸王刘钺,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却又轰轰烈烈。
陪葬的,不光是整个宸王府,还有大庆王朝所剩不多的颜面,以及那条耗费了海量国运。
“废物。”
年轻皇帝将密奏丢在案上,疲惫地揉着眉心。
龙椅之下,恭敬垂首站着一位身穿八卦道袍的灰发老者,正是钦天监大祭司。
“大祭司,你那边,又有什么坏消息?”
年轻的天子声音里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倦意。
大祭司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声音古井无波。
“回禀陛下,于都城内,来了三股山上人。”
“其一,是元一门使团,以六长老白奉为首,随行的还有其宗门天才南宫弗。他们姿态张扬,此行目的,是为与我大庆结盟。”
刘圭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与藩王勾结的截天宗闹掰之后,大庆确实需要一个新的山上盟友来稳固国势,元一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二呢?”
“其二,是一名少年。老臣观其气运,与天王山脉有所牵连,身上却又承载着神霄宗的道统。”
“天王山……神霄宗……”
刘圭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御书房内格外清晰。
“那第三股呢?”
“第三股......”
大祭司的声音沉了几分,“便是那位新任的天王山之主。随行的,还有补天教的一位高人。他们二人悄然入城,若非引动了国运龙气,老臣也难以察觉。”
“又是天王山。”
年轻皇帝猛地睁开眼,那双属于帝王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与深深的忌惮。
“朕的皇祖,折在那位柳山君手上。朕的气运真龙,被他一口吞下。如今他又来了于都,想做什么?真当朕的大庆是他们家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大祭司沉默不语。
他只是个臣子,负责观天象,察气运,天子的怒火,他承受不起,也无权评判。
年轻皇帝发泄一通后,终究还是慢慢冷静下来。他不是蠢货,恰恰相反,他很清楚如今大庆的处境。
内忧外患,国力受损,实在经不起再一次与天王山那等神秘莫测的存在发生正面冲突。
“他们所为何来?”
“为一件道门至宝......陛下,你说咱们要不要......”
大祭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言语间的意思也很明显,皇城之内出现道门至宝,若是能所得,对王朝而言自然是一件雪中送炭的事情。
“至宝……”
年轻皇帝自嘲一笑。
“我大庆连自家的颜面都快保不住了,还要什么至宝?”
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
“传朕旨意,命京畿卫与钦天监的人盯紧了他们。”
“但,仅限于盯着。”
“朕不管他们是元一门还是天王山,也不管他们要争什么至宝不至宝。只要他们不伤及无辜百姓,不毁我于都城的一砖一瓦,就由着他们去闹。”
年轻皇帝转过身,一字一句。
“神霄宗,乃天下道门第二,朕不想无故得罪。天王山,深不可测,朕更不想再起争端。而元一门,是朕接下来要拉拢的盟友。”
“朕,谁都得罪不起。”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自己去争,去斗,去死。”
“朕,就在这皇城之上,安安静静地看着。”
年轻的天子脸上,浮现出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酷与无奈。
这偌大的江山,这泼天的富贵,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大祭司心中一凛,深深叩首。
“老臣,遵旨。”
待其退下后,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年轻皇帝重新坐回龙椅之上,拿起那份来自衡城的密奏,就着烛火,将其点燃。
跳动的火光中,纸张渐渐蜷曲,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