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威,虽然名字有个威,但是一点都不威。
当夏侯威以及他手下那群兵卒,丢盔弃甲,一路狂奔,狼狈不堪的赶回了河洛地区的曹军大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或者说是『转进』在了荀彧之前……
这让夏侯威多少有些尴尬。
说荀彧撤退了他们才撤?
可是荀彧都还没回来,他们先到了……
若是说他们先撤,又觉得脸上过不去。
就连皮厚的夏侯威,都觉得在曹军大营里面的军校将领,投来的眼神当中,有探寻,也有几分的鄙夷。
这些目光,像是胡子一样扎在夏侯威的脸上,穿透了他的厚脸皮,让他又羞又恼。
他知道自己这番模样极为不堪,也知道自己几乎是丢弃了全部辎重和部分士卒才逃回来的。但他绝不能承认是因为自己的恐惧和失措才导致如此溃败。
他需要理由,需要一个能让自己能圆得过,甚至将过错推卸出去的理由。
于是在稍事喘息之后,夏侯威立刻前往中军大帐求见曹操。
一进大帐,他便扑倒在地,用一种悲愤的语气,像是小孩向家长告状的委屈,开始了他的表演……
『主公!末将……末将无能,丢了潼关坂道!可是……可是这非战之罪啊!』
夏侯威叩首,脑袋在中军大帐的木板上叮咚作响,『末将……末将在潼关坂道死守,多次和贼军交战,死伤无算,就连杜从事,都以身殉国……然末将未曾想到,这陕津竟然……陕津一失,我便是侧翼洞开,末将在潼关坂道,本已做好与骠骑决一死战的准备,誓与阵地共存亡!可……可侧翼已失,潼关坂道便已成孤地!若再不撤退,便是全军覆没,也……也有负主公重托啊!』
夏侯威声泪俱下,句句都没有提及荀彧的名字,但是也句句离不开陕津。
他描绘了自己如何在潼关前线『浴血奋战』,如何提前『洞察』到侧翼危险,为了保全兵力,『不得已』之下,才『含恨』撤退。
当然,他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闻讯即溃,如何丢弃辎重,如何不顾士卒抢先逃命的。
跟着夏侯威一同逃回来的那些军校,也拜倒在夏侯威身后,此刻都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是夏侯威的『沉默证人』。
他们清楚地知道真相是什么,知道夏侯威的仓皇逃窜才是溃败的主因。
但是,他们能说什么呢?
站出来指证主将?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虽然山东中原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要『真诚』,要『廉洁』,要『勤政』,要对得起大汉天子,社稷百姓,但是反过来想想……
如果大汉山东中原的官吏人人都是能够诚实廉正……
那么还需要天天鼓吹,年年强调么?
所以,到底是选择做一个『诚实』的下属,还是一个懂事的,会维护『大局』的下属?
这几乎不用多少犹豫。
于是他们选择了沉默……
曹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夏侯威等人先行退下。
第二天的傍晚,荀彧才抵达了河洛曹军大营。
荀彧的面容憔悴,甲胄上还带着征尘与些许血渍,但举止依旧保持着那份固有的沉稳。
荀彧到的时候,刚好曹操正召集了众军将议事。
在荀彧迈步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好听见了夏侯威又在重复其转进的原由……
『见过主公!』
荀彧没理会夏侯威,上前拜见曹操。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荀彧身上。
『文若辛苦了……』
曹操高坐其上,面色阴沉的平淡说道,看不出喜怒。
面对众将的目光,以及夏侯威投过来的怨恨眼神,荀彧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份表彰,『此乃彧于陕津作战经过录表,请主公揽阅。』
曹操护卫拿走了章表。
荀彧静静地站在那里,既没有立刻出声辩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委屈的情绪。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仿佛在审视自己染尘的靴尖,又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荀彧沉默着。
荀彧的沉默,蕴含着太多的无奈、疲惫,或许还有一丝看透世情的悲凉。
他难道不清楚夏侯威的溃败实情吗?
他难道不能说自己的撤退是迫于无奈,且已尽力维持秩序和设伏断后吗?
他当然知道可以说。
但他更知道在此刻,在曹操面前,与夏侯威这样一位曹氏宗亲将领进行无谓的争辩,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内部纷争,于大局有损无益。
曹操派遣他到陕津,原本就没有给足兵力,其中难免会有试探和让其独立面对压力的意味,甚至……
可能暗含着希望他能与河东的荀谌取得某种『联系』的期望。
这一点,曹操虽未明言,但以荀彧之智,岂能毫无察觉?
如今战事不利,他未能达成守住陕津的预期目标,无论原因为何,他都有责任。
辩解,或许能还自己一时清白,但可能激化矛盾,让曹操难做。
不辩解,则需承担本不该属于他的罪责,忍受不公。
在这瞬息之间,荀彧做出了选择。为了所谓的『大局』,他选择了承受。
他依旧沉默着,仿佛默认了夏侯威的一切指控。
曹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夏侯威的说辞,曹操并不相信。
陕津失守,或许有荀彧用兵的问题,但是在于双方实力差距和整体战略的被动。
夏侯威的溃败,则纯粹是主将无能,贪生怕死所致。
夏侯威那番漏洞百出的说辞,根本经不起推敲。
曹操派人仔细盘问一番,便是知晓其中情况了……
但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也不是惩治夏侯威的最佳时机。
曹氏夏侯氏宗亲将领如今折损严重,夏侯威再不堪,也是自家人,是维系军队核心力量的重要一环。
而荀彧……
他的忠诚,他的价值,以及他与河北荀谌那层微妙的关系,都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和……
利用。
于是曹操放下了手中的章表,猛地一拍案几,勃然作色,指向夏侯威,厉声喝道:『夏侯威!你还有脸在此攀诬他人?陕津之事,文若自有考量!倒是你,潼关坂道,未接将令,便仓皇弃守,丢弃辎重,致使军械粮秣损失无数,士卒溃散,损我军威,乱我军心!此乃大罪!来人!将夏侯威推出去,革去其职,至辕门之处斩首!以正军法!』
这一番斥责,看似严厉无比,都要砍头了……
但是实际上,如果要真砍夏侯威的头,又何必要说这么多话?
挥挥手,几个字之内,就能决定夏侯威生死。
夏侯威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曹操的用意,立刻配合地做出惶恐状,伏地请罪,『末将知罪!末将知罪!末将愿意戴罪立功!末将愿意戴罪立功啊!』
就在帐前护卫作势欲上前拖拽夏侯威,竟然一下子『拉不动』!
一直沉默的荀彧却动了。
荀彧上前一步,对着曹操深深一揖,声音平静而疲惫,『主公息怒。夏侯将军亦是情急之下,为保全兵力,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大战在即,正当用人之际,岂可因一时之失而重责大将?还请主公看在夏侯将军往日多有功劳苦劳,暂且饶过他这一次,令其戴罪立功吧。』
荀彧的求情,在曹操意料之中。
当然如果荀彧不求情,曹操也有备用选手……
曹操面色稍霁,就坡下驴,冷哼一声,面对夏侯威戟指怒骂,『哼!混账东西!若非文若为你求情,今日定不轻饶!死罪饶过,活罪难免!罢免将军职位!杖二十!』
曹操目光锐利地盯向夏侯威,『还不快谢过文若!』
夏侯威心中暗喜,连忙转向荀彧,拱手道:『多谢令君求情!威……威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望令君海涵!』
曹操摆摆手,顿时有护卫上前,将夏侯威带了下去。
大帐的门帘被再次掀开,寒风找到机会,扑进帐篷之中,将火把和火盆吹得飞灰四起。
深秋初冬的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刺骨。
曹操让荀彧就坐,向众将细说陕津战况。
荀彧脱下了沾染尘土和些许暗褐血渍的披风,露出一身略显褶皱的深色常服。
荀彧向曹操躬身行礼,『主公,彧……有负重托,陕津……已失。』
荀彧没有过多辩解,只是陈述了结果。
至于防御过程中的混乱,营啸的爆发,不得已的弃营,以及最终确认河东骠骑军并未全力追击,而是选择稳妥搭建浮桥等等,都记录在了章表之中,他也知道曹操不想要听这些……
『这些不用说了,』曹操沉声说道,『文若辛苦了。陕津之事,某已尽知。非战之罪,乃势之然也。』
曹操停顿了一下,『且说些……紧要之事……』
荀彧会意,便是将他发现河东北岸都是一些新征招的兵卒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彧撤兵之时,曾布下疑阵,然河东之兵……并未追击……反而稳扎稳打,修筑浮桥。或许是河东之兵求稳,或许是这些河东之兵……并非精锐。』
曹操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圈帐内的将领军校,『坂道陕津虽失,然关中河东之兵皆不足虑!不过是新招工匠农兵尔!友若回军,敌不敢追,便知其一二!诸位当将此事与营中兵卒细说清楚!且不可以讹传讹,乱了军心!』
众军校一同应是。
曹操身体微微前倾,『文若之见,骠骑主力意在何为?』
荀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孟津,小平津!』
帐内一时寂静,唯有炭火噼啪。
曹操转头,看向了悬挂着的舆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孟津、小平津……连日来军报皆言平静无事,北邙山烽火台亦无异常信号。文若何以认为此二处会有险情?』
『正因其过于平静!』荀彧语气肯定,『骠骑用兵,向来虚实结合。其在陕津大张旗鼓,吸引我军注意,若其主力真欲南下,或回旋河洛,孟津、小平津乃最佳渡口,岂会毫无动静?此必是骠骑刻意营造之假象!彧怀疑,其对岸斥候,或已设法控制了北邙山部分岗哨,抑或是……其大军潜行,避开了我军日常巡查之路线!』
荀彧抬起头,目光恳切,『主公!当立刻加派精干心腹……寻常斥候恐怕是……还需得力将领亲自带队,前往孟津、小平津及北邙山深处详查!尤其需查验各烽火台是否运转如常,守军是否懈怠!此事关乎雒阳安危,不容有失!』
曹操皱眉,站起身来,背着手站在舆图面前,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荀彧话语中的分量和可能性。良久,曹操缓缓点头:『文若所虑,不无道理。』
曹操转过身,扬声唤道:『曹子坚!』
在大帐一侧的曹铄昂然应声而出。
此时此刻,也只有曹氏血脉子弟,才能真正让曹操信任和放心了。
『你亲自挑选三百精锐,分作三队,一队往孟津,一队往小平津,另一队直上北邙山,巡查各主要烽火台与岗哨!』曹操命令道,语气森然,『仔细查验,若有异常,即刻来报!速去速回!』
『末将领命!』曹铄抱拳,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而出,甲叶铿锵。
安排完此事,帐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但那股笼罩在河洛的无形的沉重压力,并未消散。
曹操又是给其他军校将领一一安排了事项,待众军校将领退下之后,曹操挥手让侍从给荀彧端上一碗热汤,看着他慢慢饮下,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另一个话题……
『文若,近日偶翻史册,重温孝光武帝昆阳之战……心中有些疑惑,想听听文若之见。』
荀彧放下汤碗,略显诧异,不知曹操为何突然提及近两百年前的旧事,但他依旧恭敬回答:『主公请讲。』
曹操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史书中的那些记载的文字……
『某曾于东观之中,见昆阳之战所载……言当夜之时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文若博通经史,以为此言何解?当真天降流星坠地,助孝光武破莽军四十万?』
曹操这是几个意思?
想要流星再来一个,破了骠骑军?
荀彧连日奔波,多少是身心俱疲,一时之间没能立刻想明白曹操所言的意思,便是带着一些谨慎回答道:『史家笔法,或有夸饰。然彧以为,昆阳之战,关键不在天象之异,而在人事之谋。孝光武以弱击强,关键在于把握战机,出奇制胜,更兼莽军主将王邑、王寻骄横轻敌,指挥部属混乱,终致大败。所谓流星坠营,云气如山的记载,或许是当时某种罕见的天象,被史官记录,并附会为克敌之附会尔……』
『哦?仅是附会么?』曹操眉头微微皱起,缓缓的说道,『某却以为,或许另有隐情……某之前也以为,或是大风,或是浓雾,或是什么其他……不过,自从某得知骠骑做出了这「火药」之物……某便是有了些想法……』
荀彧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丞相之意是……』
曹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某曾令人试验……若将大量火药引爆……其声如雷霆,撼天动地……夜间也亮如昼,其云也层层……此状尚在其次……最奇之事,即便未被火药炸裂之物直接击中,居于左近之人畜,往往亦会耳鼻出血,身躯无坏而须臾毙命,死状……与史书所载『吏士皆厌伏』,颇有相似之处。』
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荀彧瞳孔微缩,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念头。
『主公是说……这贼军火药来源……』荀彧的声音有些颤抖,『并不是来自丹药之得……而是,而是……昔日孝光武之秘传……这……这,这……』
曹操捋着胡须,『某听闻……斐子渊早些年至荆州之时,随身携带有……胡非子密卷……又有闻,昔日孝光武多有臧亡匿死……其中便是有墨子之徒,游侠之辈……』
『这,这……这……』荀彧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且不论骠骑斐潜火药这事情的真假来源,就说这孝光武若不是流星之说,而变成了火药,就简直是对天人感应学说的巨大挑战!
说好了天命,结果是人造啊!
当然,大家都知道是『人造』,但是只要不捅穿了,大家都认为这层『衣服』还在。
这要是『天命』的根基不存在了,那么『忠孝仁义』、『三纲五常』呢?
荀彧额头上都有了些汗。
曹操目光幽深地看着荀彧,『文若以为,此说荒谬否?』
荀彧沉默良久,脑中飞速运转。
火药确实是威力惊人……
荀彧也亲眼见过不少次。
声如霹雳,光耀四野,烟云蒸腾,要说和所谓『流星坠地』相比……
似乎……
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触摸到了某个被历史尘埃掩盖的惊人秘密。
『若……若果真如此,』荀彧的声音干涩,『则史书所载,需重新审视……孝光武皇帝……』
荀彧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主公今日提及此事,恐怕不止是为了与彧探讨这古史疑案吧?』
曹操哈哈大笑,『知我者……文若也!』
曹操笑着,笑着,然后渐渐的收了笑容,严肃的说道:『孝光武……天命所归……那么如今我等亦引这流星至此,再立天命……当是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