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升腾,黑烟滚滚,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这似乎是曹氏的末日,很多人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
毕竟在山东中原,表面上士族大户豪强世家都是高举大汉天子的旗帜,口中都在高呼着仁义道德,但是他们喜欢用关中的物品,甚至将家中的资产偷偷的变成了骠骑的飞钱,存在了关中的倾银铺之中。
很多人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人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崩塌得这么剧烈……
丞相府内城的混乱与毁灭仍在持续,火势借助夜风越发猖獗,骠骑军的进攻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在曹氏核心丞相府上越勒越紧。
在一片狼藉的内堂中,曹丕像一头被逼到角落,伤痕累累却仍在龇牙的困兽,徒劳地试图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不断的发出有些混乱,甚至是有些前后矛盾的指令,让仅存的曹军亲卫组织防御。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破烟尘,扑倒在曹丕脚下,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颤抖,抖着手臂,指向了官廨的方向,『世……世子!陈……陈使君,他,他……他在官廨之中……自……自刎了!还留下了……绝笔书……』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曹丕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堤防。
曹丕先是一怔,似乎没能立刻理解这消息的含义。
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各种复杂情绪涌动而上,包括被抛弃的愤怒,计划彻底失败的挫败,对于生死的惶恐,轰然之间爆发了出来!
『陈群——!竖子!!误我!!!』
曹丕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面目扭曲得几乎狰狞,他猛地一脚踹翻身旁的桌案,桌案上的各种器物泼洒一地,笔墨纸砚到处乱滚。
曹丕脸上抽搐,鼻孔张大,宛如疯魔,『无能之辈!误国庸臣!某早就该看出你颍川士人,徒有虚名,实则怯懦无能!是你!都是你!献的什么毒计?!筑的什么坚城?!守的什么邺都?!如今计穷身死,倒是一了百了!将这烂摊子,将这千古骂名,全都留给某来承担!你这懦夫!废物!某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他状若癫狂,在内堂来回冲撞,比手画脚的指着虚空,仿佛陈群就站在那里。
他将所有失败的责任,所有积压的恐惧和怨恨,如同污秽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还有那些守城的将领!皆是酒囊饭袋!平日里高官厚禄,临阵却畏敌如虎!』
『那些冀州士族,首鼠两端,包藏祸心!若非他们,邺城何至于此?!』
『还有那些贱民!不知感恩,不念旧情,竞相投敌!皆是忘恩负义之徒!!』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啊!』
『该死!都该死!!!』
他咒骂着一切可以咒骂的对象,从已死的陈群到活着的将领,从离心离德的士族到背叛的军民,言辞恶毒,情绪失控。
然而,在这滔滔不绝的指责与推诿中,他唯独绝口不提自己。
不提他当初对陈群计策的赞赏与依赖,不提他刚愎自用,猜忌河北士族导致内部离心,更绝口不提……
那最终引燃这焚身之火的,是被他亲自下令投下的火把!
他逛夜店……
咳咳,错了,他那啥那啥,但是他还是个好孩子。
一阵近乎疯狂的咒骂之后,曹丕只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渐渐的抽空,整个人虚脱地瘫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先前的癫狂与怒火渐渐褪去,现实如冰冷的潮水,重新一波波的撞到他的脸上,弥漫在他的心头。
曹丕颓然苦笑。
是了,那些被他视作牺牲的抉择,其中又掺杂了多少自我开脱的粉饰?
难道古往今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都是如此么?
哪一个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想起那王莽之前的大汉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倾覆?
制度早已朽坏,官场贪腐成风,天下的财富粮帛,十成中有八成流入了不到两成的权贵豪强手中。贫者无立锥,富者田连阡陌,经济凋敝,民怨如积薪,一旦天灾降临,赈济便成了杯水车薪。更可恨的是,那救命的钱粮,经过层层官吏之手,竟被他们上下串联,巧立名目,转手便瓜分殆尽……
可最终呢?
王莽之时的弊病,难道光武之后就改变了么?
高高在上的皇帝,或是那些高踞庙堂的公卿,哪个不是清清白白地置身事外?
他们总是不甚明了,总是被蒙在鼓里。
一切罪责,自然有那些庸碌无能的臣子、包藏祸心的将领、不识大体的小吏来承担。
现在,轮到他来承担了……
只不过,不知道他算什么?
臣子?
将领?
还是……
小吏?
想到此处,曹丕顿时感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就像是那燃尽的怒火,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周边的火焰黑烟,以及似乎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如同冰冷的现实,将他重新拉回这绝望的境地。
曹丕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只见惶惶不可终日的寥寥近侍,以及窗外那吞噬一切的烈焰黑烟。
完了……
真的完了。
他踉跄着退到殿柱旁,缓缓滑坐在地,失魂落魄。
沉默了许久,曹丕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尽量用最平静的声调,对着身边的近侍说道:『去,去……取那,那柄短刃来……』
『短,短刃?』近侍瞪圆了眼,『世子,不,不可啊……』
『我叫你去取来!』曹丕忽然暴躁起来,嚎叫出声。
近侍浑身一颤,不敢多问,连滚带爬的冲到了内院,颤巍巍地取来那柄装饰华丽,锋刃雪亮的短刃,呈到曹丕面前。
曹丕接过这一柄镶嵌了宝石的短刃……
刀鞘上的珠宝,此刻特别的刺眼。
『仓……』
手上传来的冰冷的触感,让曹丕不由得微微一抖。
曹丕凝视着锋利的刃口,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从虚空之中汲取勇气,然后猛地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冰凉的刃锋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寒栗。
他闭上眼,手臂肌肉绷紧,试图用力——
然而就在刃锋即将切入皮肤的刹那,一种源自生物本能,对死亡和剧痛的强烈恐惧,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曹丕全身!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锋锐的刀刃划破了他的皮肤,一丝殷红的鲜血立刻顺着刃口渗了出来,带来火辣辣的尖锐刺痛感。
『呃啊!』
曹丕痛呼一声,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将匕首从脖颈间移开,扔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他捂着脖子上那道细微却火辣辣疼痛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血色尽褪。
说生,说死,站着的时候,叉着腰说的时候,自然都容易。
可是现在真要自己动手……
曹丕眼眸之中,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恐与狼狈。
一次,两次……
他几次重新捡起匕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在那最后的关头,被对疼痛和死亡的极致恐惧所击败。
他终究不是那种能够慨然赴死的刚烈之人。
他贪恋生,畏惧死,所谓的尊严和气节,在切肤之痛和永恒的黑暗面前,不堪一击。
『给你!你拿着!』这般来回几次之后,曹丕忽然叫了起来,指着短刃,向近侍发出号令,『拿着短刃!杀了我!』
近侍跪倒磕头,『世子,世子……小人,小人不敢啊……』
『我叫你拿!』曹丕叫道。
那近侍斜着眼看了看曹丕,又看了看短刃,僵硬了一会儿,试着向短刃慢慢的伸出手……
曹丕忽然又暴怒起来,一脚踹翻了近侍,『该死!该死!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们都想要我死!都想要让我死!』
就在曹丕陷入自我厌弃与绝望的深渊,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后堂的帷幕被轻轻掀开。
卞夫人在一位贴身老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衣着依旧整齐,发髻一丝不苟,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重的忧虑。
她看着曹丕,看着自己这个狼狈不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儿子。
地上带血的短刃,曹丕脖子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以及曹丕眼中流露出来的,无法掩饰的求生欲望……
一切都已明了。
卞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也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的释然。
『子桓……』卞夫人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气氛,『既然无意效仿古之烈士,又何必徒然逼迫自己,受这皮肉之苦?』
卞夫人走到曹丕身边,没有搀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刀剑加颈,非儿戏也。既然心中畏死求生,也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既然不愿以死全节,自当深思后事……』
这番话宛如甘霖一般,瞬间浇灭了曹丕心中那点残存关于死节的纠结,也给了曹丕一个台阶。
曹丕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找到新的借口,新的理由了!
『母亲……母亲大人所言极是!』曹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使命感,『某……丕并非贪生怕死!适才……适才只是想到,若丕就此舍身,父亲基业何人继承?弟弟妹妹们年纪尚幼,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将何以自处?何以存续曹氏血脉?!』
曹丕越说越流畅,越说越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因为怕疼而扔下匕首的人不是他自己……
『丕身负保全宗庙、护佑亲族的重任!岂能因一时意气,而置整个曹氏亲族于不顾?!对!某不能死!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血脉!是为了弟弟妹妹们的安危!要忍辱负重,以待天时!』
有享受,有地位,有权柄的时候,当仁不让。
要付出,要牺牲,要放弃的时候,敬谢不敏。
我是弱者,别人都要让着我,但是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弱者。这其实和插队者表示最反感的行为就是插队一样。
立场灵活多变,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愧疚感。
『来人!』曹丕挺直了腰杆,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声音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尽管依旧带着一些颤抖,『准备白幡!告知城外骠骑军……某,丕为保全邺城军民,为护佑曹氏亲族,愿……愿降!恳请骠骑大将军,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予以接纳!』
白色的布幡,终于在那浓烟与火光映照下,在丞相府的铜雀台上升起。
随着白幡的升起,丞相府高台之中残存的曹军兵卒军校,也失去了斗志……
一些人哭着,喊着,然后自刎而亡。
另外一些人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就像是丢失了魂魄。
还有一些人相互看着,重重的喘息着……
至此,曹魏政权倾注了巨大国力,由曹操麾下能臣猛将精心构筑、寄予厚望的北方核心邺城,在南城、北城相继以惊人速度易手之后,这河北之地中最大的堡垒,在经历了闹剧与悲剧后,最终以一面白幡,宣告了它的彻底陷落。
历时不过月余,这座曾经被称作固若金汤的雄城,便在外部的压力之下,在内部的腐朽崩溃中,土崩瓦解。
而曹丕,这个曹氏王朝继承者的表现,也和历史其他的封建王朝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开创者如何英明神武,若是后继者无能,怯懦且善于自欺,那么再强大的基业,也终将难以避免沉沦与覆灭的命运。
在丞相府西侧角门之内,一片忙乱。
如丧考妣的忙乱。
象征着屈降的白幡已在角楼升起,残存的曹氏亲卫面色灰败,丢弃了兵器,垂首立于两侧,让出一条通往府外的通路。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烟尘与焦糊气息,远处仍有零星的喊杀声和建筑燃烧的噼啪声传来,更衬得此地的压抑。
曹丕已换上了一身相对素净的深衣,努力挺直脊梁,试图在最后的时刻维持一丝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与不安。
在他身侧,站着年纪尚幼、面容清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曹冲。
曹植不愿意出来,只有年幼的曹冲似懂非懂的跟着曹丕。
曹冲仰起头,清澈的眼眸中映照着远处未熄的火光,他轻轻拉住曹丕的衣袖,声音稚嫩却清晰,带着不加掩饰的困惑,『阿兄,今竖白幡,启侧扉,欲降骠骑乎?昔父在时,尝言「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今何故异之?』
曹丕闻言,身形微微一僵,他低头看着幼弟纯真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痛处的烦躁,还有需要自我辩护的急切。他深吸一口气,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痛,像是表现自己是在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得已的,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的决定,『冲弟年幼,未知世事之艰。夫大厦倾颓,非一木可支;狂澜既倒,岂只手能挽?今邺城已破,三台危如累卵,强撑徒增杀戮耳。阿兄此举,非为苟全性命于乱世……』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曹丕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周围一些面露悲戚的亲族子弟,侍从护卫,『实乃为保全我曹氏血脉,护佑尔等稚弱!若玉石俱焚,则宗庙隳矣,亲族何依?阿兄忍辱负重,正为此也!』
曹冲静静地听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并没有被曹丕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所迷惑。他歪着头,用更直接,也更尖锐的童声追问道:『阿兄欲存亲族,冲感佩焉。然则……』
曹冲小手一指门外那些面如死灰的曹氏军校士卒,『彼等将士,亦有父母妻儿,其亲族不欲存乎?阿兄既怜我曹氏之稚弱,何独不悯彼之孤独?』
曹丕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没想到幼弟会如此追问。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回答道,『此辈不同!彼等食君之禄,担戈执戟,分当效死!受饷之日,即知有马革裹尸之险!此其分内之事,何足道哉?!』
曹丕的话,在他的观念里,没有错。
因为对于山东士族来说,兵卒的性命与家族的存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士卒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代价,而他们这些贵人的存活,则关乎『宗庙』和『血脉』。
曹冲听了这个回答,小小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仰望着曹丕,『彼等食禄而效死,职也。然则阿兄与我等,食何禄耶?受何饷耶?何以彼等当死,而我等独生?冲愚钝,愿阿兄教我。』
『你……这……』
曹丕忽然后悔了,他不应该带这个十万个为什么跟在身边。
面对曹冲的这个问题,曹丕噎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
他们曹氏子弟,生来富贵,享尽荣华,何曾像普通士卒那样为了军饷而去拼命?
他们拥有的权力和财富,远比任何军饷都多,所承担的责任,本应更重。
然而在生死关头,他却用保全亲族作为自己怯懦求生的遮羞布,而将那些真正食禄效死的士卒及其家人的命运,视如草芥。
曹冲那纯净而困惑的目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曹丕所有言辞的虚伪与逻辑的荒谬。
曹丕试图寻找说辞,却发现任何解释在幼弟这直指核心的追问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曹丕避开了曹冲那清澈的的目光,含糊地哼了一声,『此事说来复杂……以后你长大了就懂了……』
曹冲撇撇嘴,也没有再追问。
对于曹冲而言,并没有太重的生死观念。在他那清澈的眼眸里面,倒影着邺城的火焰,黑烟,兄长的背影,以及那一面徐徐而来的三色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