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如果要压制汉人羌人之间的矛盾,其实也很简单,甚至都不需要搞出什么演武这样啰嗦的事情来,只需要下一个行文,就可以将这件事情过压下去。
可是压下去,并不代表就解决了问题。
这一点斐潜明白,百姓其实心中也清楚。
当暴风雨掠过树林时,总有些年轻的树苗将新芽蜷缩在老树盘结的根系之下。
它们偶尔会用细枝去戳邻近的同伴,却在吞噬树叶的鸟兽来临之时时忘记自己枝头上还有尖刺。
年轮在无声悲鸣中日夜堆积,树皮下的汁液也在日渐粘稠。
前来进食的鸟兽偶尔会用鸣叫来交流一些信息,或许它们是在嘀咕着什么『地火在根须间翻涌』、又或是什么『洪水会淹没树林』等等。
可是每当寒流南下,它们啃食树木树叶的节奏总与天时相左。
年迈的守林人擦拭着破旧的铜制星盘。
青铜已经没落,黑铁正在抬头,可是他依旧觉得他更熟悉青铜,用不惯黑铁。
然后就宣称黑铁会生锈,会腐烂,却避而不谈青铜器具之上,同样也是锈迹斑斑,斑斓模样。
他也知道树林之中,没有完全对称的年轮。
可是他职守树林的时候,却只是按照眼前的这颗树作为模板。
当他发现向阳面与背阴面的树瘤以不同速度膨胀时,却不以为意,觉得那不过是森林维持平衡的古老法则,根本不会去处理,甚至还用某些看似笨拙的嫁接手法,在树瘤上遮掩,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树木结出更甜的果实。
年复一年,树影间的秘密随着晨露蒸发,又在暮色中凝结成新的寓言。
斐潜想要在这树林之中寻找到其中的奥秘,存留的意义,也想要让这个树林能够扩展得更大,但是总会有人站出来,表示你算老几?
山麓的工匠,在制作器物时,总是会用赭石与靛青来作为染色的颜料,因为就地取材方便。
而在桑林的织工,却觉得绣架顶端垂落的金线,才是整幅织锦呈现出奇异的和谐主要原因。
当浓密的战争迷雾遮蔽天机之时,总会有新的蜘蛛,试图用蛛网填补经纬上的裂隙,并且自诩为这个树林的织补者,装裱匠,觉得自己能力超强,是它们贯彻了造物主的意志,维护了树林的安全。
斐潜看见这些,却很难说他们或是它们,究竟谁对谁错。
斐潜之所以出来站台,写文章,发露布,其实本质上并不是斐潜多么关心陇右的那几个汉人羌人究竟谁对谁错,更多的因素是因为当下战场上还有羌人拿着刀!
只有在民众百姓认可三六九等的时候,国家和社会的秩序才有作用,否则谁都是烂命一条,刀子捅进去都会死。
若是因为陇右的几个汉人羌人的问题,产生了蝴蝶效应,最终导致前线的羌人调转了刀子方向……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关中山东如今可以称之为『国战』也不为过的情况下,若是因为这种小问题引发出大矛盾,最终像是王莽围昆阳一样,一发陨石坠落便是全盘崩塌,那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而很显然,除了甲鱼之外,斐潜麾下的其他人员,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斐潜觉得贾诩也未必是真的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说不得是甲鱼喜欢看热闹的毛病犯了。
不过对于甲鱼是喜欢看热闹,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心事,暂时并不重要。又不是在游戏当中,斐潜可以随时调看某个人的忠诚度,所以只需要贾诩大体上还是沿着斐潜指出的方向行进,那么斐潜就不会太计较甲鱼是要伸出脑袋来,还是缩回壳子里面去。
在演武之后,斐潜也准备启程了。
原本斐潜来长安,除了敦促兵卒武器,器械装备之外,还准备顺带的收拾一波不开眼的……
结果被甲鱼提醒了一下,才发现『不开眼』的不仅仅是在外部,内部同样也有。
而现在斐潜既然已经给出了标准,指定了方向,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参律院和有闻司的事情了。斐潜会关注执行的过程,但是没有必要一直在长安盯着。让那甲鱼忙碌起来,也省得甲鱼有事没事琢磨些事出来。
……
……
骠骑府。
斐潜走进了蔡琰的小院。
不知道人为的布置,还是主观上的偏差,斐潜总是觉得蔡琰的小院,会多出几分的精致气息。
轻轻柔柔的琴声,也在小院内飘荡。
蔡琰正坐在窗前,见到了斐潜到来,便是温柔的笑了笑,手上的琴音并没有中断。
斐潜缓缓坐下,静静听着蔡琰抚琴。
这么多年来,当斐潜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是会来蔡琰这里听一听琴音。
虽然古今的曲调并不一致,但是音乐的本质是相同的。
就像是剥削的外表的称呼可能不一样,但是实质是一样的。
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斐潜发现自己站得越来越高的同时,也渐渐的少了烟火气。某些个体的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在斐潜的眼里,已经不是最为重要的问题。虽然斐潜也同样会偶尔去田间地头转一圈,但是要像早些年一样,坐在田埂上和农夫聊天,基本上已经不可能了。
即便是现在斐潜去做,那些农夫也都会低着头,哆哆嗦嗦什么都讲不出来。
倒不是斐潜的气势有如实质,而是现在的斐潜时时刻刻身边都有护卫。没有几个农夫可以在五大三粗的许褚面前,依旧能够谈吐清晰,条理顺畅。
也就仅仅只有在骠骑府内院之中,斐潜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平静。
而相比较于黄月英,蔡琰这里就更显得平和。
当然,这也和蔡琰的性格有关。如果换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怕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计算,都在谋划,试图将斐蓁搞死搞残,然后让自己的儿子上位。
经过这么多年的来的学习,沉淀,成长,斐潜如今在治国理政,长期布局上的造诣,比大汉当下所有人都高出一大截。
这一点,毫无疑问。
当然,这并非毫无代价。
因为要说才华横溢,天资聪慧什么的,斐潜也比不了大汉当下的许多一流谋士,唯独只有超前的战略眼光,千年积累下来可以用以佐证的经验,使得斐潜成为当下大汉独一份的骠骑大将军。
只是可惜这些战略眼光,经验积累,想要传递,或是传授给其他的人,并不容易。
即便是斐潜将脑子里面的这些东西写下来,且不论斐潜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来阐述,更重要的是大汉的这些人能不能理解,会不会怕是弄巧成拙?
这都是问题。
比如土地兼并。
比如内部对立。
比如阶级剥削……
蔡琰的琴声如同流水,静静地抚慰着斐潜的内心,就像是暴晒了旬月的土地,得到了细雨的滋润。她的琴弦不会断,一来是蔡琰现在的环境很稳定,二来是蔡琰的情绪很稳定,再加上蔡琰抚琴的技巧,所以即便是古琴的琴弦很容易断裂,蔡琰依旧可以弹奏出曼妙的乐声,而不会因为斐潜的到来而崩断。
音乐的力量,是可以超越语言的。
因为这本身就是人类所天然具备的一种能力。
斐潜忽然从这琴声,这音乐里面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
……
大风刮过军营。
旌旗被卷在空中。
似乎是在撕裂着什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所撕裂。
曹操站在高台之上,而在高台的边缘,是盛放了金银的箱子。
随着曹操的示意,兵卒上前,将那些箱子从高台上倾覆,倒下。
自从人类有了财产的概念,有了金银铜等贵重金属作为一般等价物,钱财的概念就深深的刻入了人类的基因之中。
成堆的金银钱币,器皿,被倾倒而下。
阳光将这些金银的光彩折射出来,映照在每一个的曹军兵卒眼中。
『金银!是我给你们的!』
曹操面对这些兵卒,不谈家国天下,不谈忠孝仁义,只是谈钱。
这些兵卒,是青州兵。
『耕田!是我给你们的!!』
有理想的时候,高大上的理念,无疑是最好的激励良药。
在大汉,就是忠孝仁义。
三四百年的时间,沉淀到了民间的理念,原本应该是有强大的约束力,和国家律法一起,就像是黑白相间的牧羊犬一样,使得羊群按照预定的方向行进。
最先破坏这种约定的,偏偏是时时刻刻在高喊着这些约定的家伙。
黄巾之乱,彻底扯下了这些覆盖在家伙脸上的面纱,露出其贪婪的嘴脸。
可是很遗憾,这些在三四百年间已经习惯了跟随的牛羊,在失去了领头羊之后,便是失去了目标,迷失了方向,虽然走出了圈养他们的羊栏,可是最终又主动走了回去。
搭建的围栏,修葺的石槽,宣称是他们给予了羊群新生命,新机会。
至于羊毛羊血羊骨羊肉,他们只字不提。
现在,曹操倒下了草料,指着羊栏,告诉这些羊群,骠骑要来了!
骠骑要破坏羊栏,要砸烂了你们吃草的石槽!
当已经破坏了忠孝仁义道德基础的一方,却在指责另外一方要来破坏的时候,羊群们却盯着那些闪耀的金银,并不在乎那些金银上面究竟有没有沾染其他人的血。
染血的炊饼,染血的金银。
以及习惯了,甚至都不愿意多思考片刻的羊群。
……
……
汜水关。
曹洪看着西方。
那边是河洛,是雒阳,然后是长安。
原本汜水关是河洛地区,雒阳都城用来作为防御山东方向的,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山东中原抵抗关中骠骑大军的前沿阵地。
这种方向性的颠倒,似乎很不寻常,但是又很正常。
就像是曹洪现在的所作所为一样。
他们有机会去救满宠的,因为满宠很早的时候,就给曹洪等人发来了求援的信号。
可是曹洪没去。
满宠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还特意在雒阳城的周边分配了兵力,甚至在伊阙关等地设置了陷阱……
而且满宠还特意以身试险,偷袭了一波张辽后营!
这一切的布置,虽然没有取得最大化的效用,但是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减缓了张辽进军的脚步,如果不是斐潜带来了新兵力的补充,张辽想要围攻雒阳并不是那么容易。
可是曹洪有些惊弓之鸟的状态,使得最终失去了救援的良机。
曹洪当然可以给自己找到许多没有去支援满宠的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并不能改变局势的恶化。
他无作为,就是无作为。
不会因为他有充足的理由,或是借口,就能将曹洪从无作为的状态,变成有作为的将领。
尤其是在当下东西之间决战的关键节点上。
曹洪后悔了,但是晚了。
他现在相信满宠是忠诚的了,但是满宠已经死了。
局面进一步的恶化了。
虽然曹操原本的策略确实是要牺牲雒阳城中的那些山东士族子弟,但在计划之中,曹操并不是要这么快的丢失雒阳。
按照原本的计划,骠骑军应该是止步于雒阳,然后曹洪和满宠相互配合,唱一出救援大戏,然后这些山东士族子弟就既是戏剧之中的角色,也是戏剧的观众,生者会将死者的仇恨带回山东之中,而充当救援者的曹操一方,则是顺理成章的获得救命之恩的感激。
至于死掉的那些,就只能说是命不好了……
谁都有谁的命。
人血的馒头,也可以有很多种吃法。
可是满宠死得太快,雒阳丢得太早了!
这就像是才拉开的大戏,忽然之间被叫停了,原因就是戏院的招牌不符合规范,不是三个色的……
荒谬,可笑,却又无比的冷酷。
牧羊人在杀羊,割肉取血的时候,会在乎羊的情感么?
羊群还要感谢牧羊人,因为他原本可以直接杀的,偏偏还特意编了个理由,多少给点借口。
滚滚的洪流铺天盖地一般,涌动而来。
而这一此,能挡得住么?
若是挡不住……
曹洪不敢回头望山东,引为他害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仰头西望的勇气了。
『守住黑石关,巩县,汜水关!』
这是最后的三道防线。
……
……
『我要出征了。』
斐潜缓缓的说道。
焦尾琴上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蔡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君。
斐潜坐在那边,对着蔡琰说话,却没有看蔡琰,而是抬头看着天空。
岁月不饶人。
在斐潜还年轻的时候,他觉得穿越三国,不过就是一场集邮online的游戏,顶多偏向于虚幻现实系列的,于是他超脱,他傲然,他觉得自己可以嬉戏其间,挥手就是风云变幻,山崩地裂。
可是等他正式的踏入三国洪流之中后,斐潜才发现历史的厚重,压得他肩膀生疼。
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不行就放弃吧,反正那些牛羊也没几个懂,对牛弹琴一点效果都没有。
斐潜甚至感觉曹操是在嘲讽他,因为曹操觉得比斐潜更了解那些牛羊。
曹操讥讽着,嘲笑着,表示就算是将牛羊送给了斐潜,斐潜又能怎么样?
牛羊依旧是牛羊,就算是过了几千年,依旧拜托不了牛羊的脾性,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被杀了也就叫两声,其他暂时没被杀的也跟着叫两声,然后就没了……
下一筐草料倒进了石槽的时候,依旧冲上去。
若是身边哪一只牛羊多啃了一口自己的草料,便是会忿怒的咩咩叫,『这可是我真金白银的草料!』
所以,斐潜现在出征,他心中依旧没有底。
他知道,他能轻易的改变羊栏上面悬挂旗帜的颜色,却难以拆除牛羊心中的栅栏。
斐潜也清楚的知道,在山东中原,还有更多的民众百姓,类似陇右的汉人和羌人,将所有的力量,将头上的犄角,对准的是身边的同类,拉都拉不开,劝都劝不动。
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是斐潜拿下了山东中原,依旧会有很大的麻烦。
想到这些麻烦,斐潜就头疼。
不过,片刻之后,一个带着些许冰凉的手指贴了上来,就像是熨斗一样,慢慢的将斐潜脑袋里面的褶皱抚平,展开。
斐潜闭上眼,向后微微靠去,便是感觉到了柔软的支撑。
『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你……直尹院之中,要将这些年的事情,都记载下来……』斐潜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每一次……他们都会删改,但是每一次都有一些被记了下来……』
蔡琰温柔的笑着,『她们哪里敢乱删改啊……』
斐潜也笑,没纠正蔡琰,而是顺着说道,『现在不敢,不代表将来不敢……』
『那可不成。』蔡琰用手轻轻揉着斐潜的额头,『谁那么大胆啊?这还不抓起来?』
斐潜笑了笑,没回答蔡琰的话。
是啊,连平常不太关心政治,只喜欢看书弹琴的蔡琰,都明白有些事情做出格了之后,必然会被抓起来。
但是为什么就没被抓呢?
斐潜不说话,蔡琰也就不说了。
她一边轻轻的按揉着,一边也轻轻的哼唱着……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