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其他人陆续退出帐篷后,厚重的帆布门帘在风中晃动,带起细微的沙尘,帐篷内剩余的十余名骑兵军官与佣兵团长彼此交换着眼色。
拉班将军并未立即开口,他背着手站在沙盘前,阴影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眉骨投下的纹路加深,仿佛一道刻在岩石上的裂痕。
“诸位应该都清楚。”
拉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滚过铁砧的火星,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刀刃般刮过每个人的表情。
“罗纳城不是块能轻易啃下的骨头,被尤达占领前罗纳城就已经是罗纳领规模最庞大的城市,尤达人来了后更是把罗纳城修成了刺猬,城墙高三丈,护城河宽两丈,囤积的粮草足够支撑半年,更别说城内还有上万常驻守军。”
“赫尔德兰的军事顾问和我推演了七次,正面强攻只会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但如果我们切断尤达人的补给线...”
帐篷内立刻响起了如同蜂群一样的声音,大部分人都明白了拉班想要自己干什么,一名佣兵团长忍不住向前半步,又硬生生刹住脚步,盔甲与铁靴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将军的意思是...”
“派一支骑兵队绕过罗纳城东侧的悬崖隘口。”
拉班这时才开始陈述自己的作战计划。
“从河流上游的浅滩渡河,并在补给线中段建立临时据点,专挑夜间袭击粮车与巡逻队,到明年开春,等我主力部队完成对罗纳城的合围,再配合正面战场阻击增援的尤达军队。”
“可将军。”一名骑兵队长皱眉出声,他脸上的胡茬沾着汗珠,在灯光下闪烁着油光,声音里带着迟疑。
“那片区域大部分是原始森林,地形复杂不说,尤达人肯定在补给线上布置了巡逻队,而且我们对于那片区域的地图信息少之又少,情况对于我们十分不利啊。”
“所以我需要敢拼命的人。”
拉班打断他,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
他抬手招来一名侍从,后者捧着卷羊皮纸快步上前,羊皮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信息和数字。
“这是初步规划。”
拉班展开图纸,上面是整个罗纳领的地图,其中被划为尤达占领区的一部分边境地带被划为了十几块。
“你们的人马规模不一,我会按人数分配防区。”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但记住,无论你们在哪里,尤达人若发现补给线被断,必然会调集军队探查,你们得做好被包围的准备。”
“现在诸位,来选择自己的防区吧。”
拉班说完后,帐篷里的气氛就如同进入冬季一样冷,不光是没人说话,大部分人脸上都透露着一股惨白。
拉班看到这里,内心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个任务确实很艰难,但眼前某些在军功文书上勇往无前的贵族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接过任务,让他也不由得确信,贵族冲锋陷阵的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
“将军。”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划开冰冷的氛围,众人齐刷刷转头,只见格里菲斯缓步上前,他那头白色长发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银光,像一束月光穿透了厚重的乌云,在昏暗的帐篷里格外醒目。
他微微抬头,湛蓝的眼眸直视拉班,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个字都像钉子般砸进帐篷。
“我能先选择防区吗?”
“可以。”
拉班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眼前的格里菲斯身形修长却挺拔如松,盔甲虽旧却擦拭得锃亮。
在他眼中,格里菲斯这种佣兵团长不过就是想选择一处不被尤达重点关注的地区,好保存自己的佣兵团。
格里菲斯来到地图前,思索片刻后,指着尤达占领区的东北部问道:
“我要罗纳领东北部。”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铁板上,在帐篷里激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这里是尤达补给线的中枢节点,也是通往尤达南部战场的必经之路,如果掌握这里,那不光罗纳城,整个罗纳领的物资调配都是问题。”
帐篷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拉班的手僵在半空,他盯着格里菲斯所指的位置,瞳孔微微收缩,除了对于格里菲斯在自己意料之外的举动,真正让拉班瞳孔微缩的,是格里菲斯脸上那抹平静的坚定,没有盲目冲动,亦无邀功的急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说什么?”
拉班向前半步,靴底碾得地图边缘微微卷起,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颤抖并非源于恐惧,而是被格里菲斯的勇气所震撼。
“疯了吧?”
一名佣兵团长忍不住低声嘀咕。
“那地方尤达军队跟蚂蚁似的到处都是,上去就是送死!”
格里菲斯没理会旁人的惊呼,湛蓝的眼眸始终盯着拉班:
“将军,补给线最怕的就是掐断交汇处。我带人驻扎在那片补给要道附近,既能烧毁主干线的粮草车队,又能拦截尤达骑兵的回援,还能威胁尤达向南增援罗纳城的部队。”
他抬手虚点地图上那处山谷。
“此处两侧是断崖,中间只有一条窄道可通过,易守难攻,只要守住这个口子,尤达人从东边运来的粮食别想进罗纳城,从南边调来的援军也得绕道半个月。”
拉班盯着格里菲斯那张年轻的脸,试图从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找出疯狂之外的东西,可他只看到了平静,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眼前不是九死一生的战场,而是鹰之团平日里演练的靶场。
“你知道那片区域有多少尤达军队吗?”
拉班问道。
“至少两个骑士团,五六个步兵团,外加一些巡逻队之类的,一旦引起对面的注意,那只有被围剿一个结局。”
“正因如此。”
格里菲斯向前半步,白色长发在火光中泛着银辉。
“尤达人不会想到我们会主动扎进他们的腹地。他们以为我们会躲在安全的地方偷袭,却不知道我们会堵住他们的咽喉。”
拉班盯着格里菲斯看了许久,仿佛要看穿这个年轻人心底的打算。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好,既然你要选最硬的骨头……”
他大步走回地图前,指尖重重戳在罗纳领东北部那处靠近交通要道的山谷。
“就给你这片‘好地方’。”
格里菲斯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遵命,将军。”
拉班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却仍停留在那张年轻的面庞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担忧,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年轻人勇气和决心的敬佩。
“记住,明年开春前,我要看到罗纳城外没有任何辎重队进城。”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若你能活着回来,我亲自向国王为你请功,你的名字将传遍整个米特兰,成为人们口中的英雄。”
格里菲斯直起身,目光扫过帐篷内众人复杂的表情,有嫉妒,有不屑,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人。
但他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帐篷出口,当他掀开门帘的瞬间,午后的阳光如金箭般刺入,这一刻,格里菲斯就如同即将飞升的天使一样。
帐篷内,拉班望着格里菲斯离去的背影,他想起方才那双湛蓝的眼睛,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但他觉得格里菲斯内心深处并不可能这样平静。
赫尔德兰的军事顾问曾说过,战争中最可怕的不是装备精良的军队,而是那些不要命的疯子。
此刻他忽然明白,自己或许刚刚放出了一头野兽,一头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