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微微一笑:“灵鹫宫虽好,终究不是公主久居之地。况且此番回宫,说不定另有一番机缘。”说完,慕容复执起紫铜手炉递到她掌心,温声道:“露儿指尖这样凉,可是车窗漏风?”他今日穿着青缎长袍,外罩墨色大氅,虽在塞外严寒中,仍保持着江南世家公子的仪态。
菊侍在车门之侧,悄然抬眼,却见慕容复正为公主理正手炉外的锦套,又轻执银壶,为她斟上一盏热茶。他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闲雅,宛若行云流水,浑不似往日那个心怀复国大志的南慕容。菊剑心中蓦地一酸,忙垂首不语,想起竹剑先前叮嘱“谨守本分”四字,于是定住心神,缓步上前,与慕容复一左一右,静静侍立在李清露身旁。
马车行至一处隘口,但见两侧冰峰耸立,中间一道冰川在日光下泛着幽蓝。慕容复轻叩窗棂:“露儿请看,这便是《西域记》中记载的琉璃谷。当年玄奘法师西行至此,曾赞叹‘千仞冰崖皆作琉璃色’。”
李清露循声望去,唇角微扬:“可是《大唐西域记》卷一所载:‘其山嶙峋,冰崖眩目,若琉璃之映霞光’?”她转头看向慕容复,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慕容复抚掌轻笑:“露儿博闻强识。不过书中未载的是,这冰川之下其实埋着一处前朝佛寺。”他示意驾车的唐雨峰缓辔,指向冰川某处,“据说北魏时有位高僧在此建寺,后来冰川移动,将整座寺庙吞没。每逢朔月之夜,还能听见冰层下传来的梵钟声。”
马车外的甘丹大和尚突然问话:“慕容公子所说,可是号称‘雪域梵钟’的悬空寺?老衲在吐蕃时听师尊提及,寺中曾藏有佛陀舍利三粒。”
慕容复颔首:“大师见识广博。可惜如今舍利随寺湮没,再难寻觅。”他说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李清露脸上,见她听得入神,又温言道,“这冰川景致虽奇,到底太过肃杀。若在江南,此时正当红梅映雪,太湖烟波浩渺,另是一番温柔气象。”
李清露不由倾身:“听闻太湖有七十二峰,峰峰不同,可是真的?”
“何止七十二峰。”慕容复眸光微动,“春来碧螺峰上新茶飘香,夏至缥缈峰下莲叶接天。最妙是洞庭东山,每逢雪后,满山梅花映着太湖水光,便如碎玉铺地。”他从案几下取出一卷画轴展开,“这是去年冬日,我命画工绘制的《太湖雪梅图》。”
画中雪梅千树,远处烟波朦胧,笔意清丽中带着遒劲。李清露细看落款,竟是当代名家吴道子的印鉴,这般珍品被他随手携带,心下微动。
马车外驾车的唐雨峰忽然开口:“慕容公子,前方十里便是黑水驿,可要歇脚?”
慕容复看向李清露:“露儿若不觉疲累,我们不妨赶一程,日落前应能抵达饮马河。那里有处温泉,最宜驱寒。”
车队穿过峡谷时,慕容复忽令停车。他跃下车辕,不多时捧回一束浅碧色的雪莲:“这冰天雪地里,难得见到尚在开放的雪莲。”花枝上还沾着碎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李清露接过花束,发现他指尖冻得通红,心下微暖。正要开口,忽闻远处传来狼嚎。金刀行握紧刀柄,甘丹大和尚也也严阵以待。却见慕容复神色自若:“饮马河一带常有狼群,不过它们畏火,夜间多备些篝火便是。”
行至饮马河时,暮色已合。河面半封,水汽氤氲的温泉旁竟真有数处天然石池。慕容复亲自试过水温,亲自在最大的温泉四周张起锦帷。
李清露浸在温泉中,仰头可见星河初现。忽听锦帷外传来慕容复的声音:“露儿可记得《水经注》载,饮马河古称‘瑶池’,周穆王西巡曾在此会见西王母?”他的身影映在锦帷上,修长挺拔。
“自然记得。”李清露拨弄着水面的花瓣,“书中说穆王‘奏广乐,三日不绝’,想来当年也是这般星夜。”
慕容复的声音带着笑意:“可惜我没有天子的广乐,只能为露儿奏一曲《梅花三弄》。”说罢,竟真的取来玉箫。箫声清越,在雪山间回荡,惊起几只寒鸦。
夜深时,慕容复与金刀行在营地四周撒下硫磺粉。他巡视完守夜安排,见李清露帐中灯还未熄,便在帐外轻声道:“露儿早些安歇,明日要过风吼隘,那处终年刮着大风。”
帐内静默片刻,才传来李清露的声音:“复郎也早些休息。”语气温和。
次日过风吼隘时,果然狂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慕容复命人将马车加固,自己策马护在车厢迎风侧。待到隘口最险处,他索性下马,亲自为车队引路。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始终稳如磐石。
李清露隔窗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菊剑悄悄说的话:“慕容公子命人将宫主的座驾换了西域进贡的暖玉轮,说寻常木轮颠簸,怕公主不适。”她低头看着怀中渐渐枯萎的雪莲,内心一阵甜蜜。
七日后,车队抵达灵州城外三十里的迎宾驿。慕容复在驿馆院中折下一枝红梅递给李清露:“塞外苦寒,难得见到红梅。虽不及江南梅林,也算为公主接风。”李清露接过梅枝,发现他袖口沾着泥渍,想是特意去远处梅林采摘。她望着城楼上升起的西夏王旗,忽然希望这路途再长远些。
“明日进宫后,露儿可还愿听我说些江南旧事?”慕容复轻声问。
李清露将梅枝凑近鼻尖,微微一笑:“自然要听。不过下次,我要和复郎亲自去采摘那碧螺春!我想尝尝太湖茶香。”
慕容复嘴角一扬,躬身一礼,俏皮道:“谨遵公主懿旨,慕容复荣幸之至。”
远处传来守城将士换岗的号角声,惊起寒鸦数点。李清露转身走向驿馆,步摇在风中轻颤,像极了江南柳枝上初绽的春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