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长白山原始林区深处
午后
“跑!别回头——!!”
铁柱的嘶吼像鞭子,狠狠抽在猴子和青禾麻木的神经上。
他根本不去看身后那片被硝烟和血腥笼罩的死亡之地,不去想石头最后那个疯狂的笑容和震耳欲聋的爆炸。
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跑得越远越好!跑进这无边无际的绿色地狱最深处!
他左手死死攥着青禾冰凉的手腕,几乎是用拖的,右手紧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像一头受惊的野牛,撞开挡路的低矮灌木和横生的枝桠,闷头就往林子最密、光线最暗的地方冲!
猴子紧随其后,脸上泪水和泥水糊成一团,眼睛通红,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起。他最后瞥了一眼身后翻腾的烟尘和隐约传来的鬼子混乱叫骂,猛地扭回头,把所有的悲痛和恐惧都化成了脚下狂奔的力量!
青禾被铁柱拽得踉踉跄跄,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石头那声撕裂般的“带他们走——!!!”还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把钝刀子反复搅动。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视线一片模糊,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只能机械地迈动双腿,任由铁柱拖拽,背包里电台盒子的棱角重重地硌着她的后背,提醒着她沉重的使命。
三个人,像三支离弦的箭,又像三只被狼群追到绝境的兔子,一头扎进了原始林区最浓密的阴影里。
身后的枪声零落地响了几下,夹杂着鬼子气急败坏的叫喊和狼狗受伤般的呜咽,很快就被层层叠叠的树木、厚厚的腐殖质和浓密的枝叶吸收、阻隔,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爆炸的冲击波似乎也震懵了追兵,给了他们一丝喘息之机。
但这喘息,是用兄弟的血换来的!
林子里光线昏暗。巨大的红松、冷杉遮天蔽日,粗壮的枝干上挂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像垂下的破布。脚下是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厚厚腐叶层,踩上去又软又滑,底下藏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石头。
空气又闷又潮,带着浓重的腐木和泥土的味道。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从树上垂下来,像一道道绿色的绊马索。
铁柱根本顾不上辨认方向,只凭本能朝着地势更高、林木更密的地方猛冲。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用身体撞开挡路的枝条,锋利的叶片和带刺的荆棘在他裸露的胳膊、脸上划开一道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但他浑然不觉。
猴子在他侧后方,凭着对山林天生的熟悉,尽量挑选着相对好走一点的缝隙,同时警惕地留意着后方和两侧的动静。
他的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林子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鸟被惊飞的扑棱声,小兽逃窜的悉索声。
还好,除了他们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慌乱的脚步声,暂时没有追兵的迹象。
青禾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来都重若千斤。胸口疼得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石头最后扑向鬼子的画面,和眼前晃动的枝叶、铁柱宽阔却绷紧如铁的后背,在她模糊的泪眼中不断重叠、撕扯。
“我…我不行了…”
青禾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呻吟出来,脚下猛地一软,差点栽倒。
铁柱感觉到手上的拖拽力量一沉,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到青禾惨白如纸的脸和涣散的眼神,心头一紧。
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又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和林鸟偶尔的鸣叫,一片死寂。
“猴子!警戒!”铁柱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猴子立刻端枪,闪到一棵大树后,警惕地扫视着来路和四周。
铁柱这才松开青禾的手腕,让她靠着一棵冷杉树干喘息。青禾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树干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铁柱自己也靠在另一棵树上,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汗水混着脸上被荆棘划破的血水往下淌,火辣辣地疼。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沾着泥和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刚才没能拉住石头…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愤和无力感的疲惫,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树皮簌簌落下,指关节瞬间破皮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
猴子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才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柱哥…石头哥他…”
“闭嘴!”铁柱猛地低吼,像受伤的野兽发出警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猴子一眼,那眼神凶戾得让猴子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铁柱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蹲下身,看着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流泪的青禾,声音尽量放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青禾!看着我!”
青禾茫然地抬起泪眼。
“石头…没了。”铁柱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砸在地上,“他为什么扑上去?为了啥?”
青禾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为了让你我能活下来!为了这该死的电台!为了任务!”铁柱指着青禾死死抱在怀里的包袱,眼神锐利如刀,“你现在趴下了,石头就白死了!明白吗?!”
青禾浑身一震,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点。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电台盒子的硬角硌得她生疼。
“喘口气!就一会儿!”铁柱不再看她,站起身,目光扫向四周。这片林子太密了,阴暗潮湿,不是久留之地。必须找个更隐蔽的地方。“猴子,看看附近,有没有能藏身的洞子或者石缝!”
猴子用力点头,抹了把脸,把悲伤和恐惧暂时压下去。他像只灵敏的山猫,立刻在周围搜索起来,拨开厚厚的藤蔓,查看岩石的缝隙。
青禾靠着树干,铁柱的话像冰锥扎进混沌的意识。石头…白死?不!不能!她猛地吸了几口带着腐木味的空气,强行止住眼泪,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泥污。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猴子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柱哥!这边!”
铁柱立刻冲过去,青禾也咬牙扶着树干站起来。
只见猴子拨开一片茂密的、长满倒刺的藤蔓,后面赫然露出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勉强挤进去的石缝!
石缝外面被藤蔓和几块风化的大石头巧妙遮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但空间似乎不小,有股阴冷的土腥气透出来。
“快!进去!”铁柱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这种天然的隐蔽所,正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
猴子率先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确认里面安全。
铁柱让青禾先进去。青禾咬着牙,抱着包袱,费劲地挤过狭窄的入口。铁柱最后进去,进去前还警惕地回头扫视了一眼幽暗的林子,确认没有尾巴跟来,才迅速侧身挤入,并小心地把入口处的藤蔓尽量复原。
石缝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阴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三人,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苔藓的气息。
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一些,像个小山洞,勉强能容纳他们三个蜷缩着坐下。头顶是湿漉漉的岩石,脚下是冰冷的碎石和泥土。
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只能听到彼此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暂时…安全了…”猴子摸索着靠墙坐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黑暗中,铁柱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那刻意压制的、撕心裂肺的悲痛,瞬间将他淹没。石头的脸,那最后的嘶吼,那冲天的火光…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黑暗中,没人看见,两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泥,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头上。
青禾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的泪水浸湿了破烂的裤腿。石头的牺牲,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猴子也蜷缩在黑暗里,默默流泪。石缝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压抑到极致的悲泣。
暂时脱离了死亡追捕的利爪,但失去战友的剧痛和沉重的负疚感,像这石缝里的黑暗一样,冰冷而沉重地笼罩着他们。亡命奔逃暂时画上了休止符,留下的,是满身的伤痛和心灵深处难以愈合的血口。